○马昌丽
近日身体有些不适,医生建议每天到医院做理疗。午饭后,我开车驶离家门口,到200多米的地方调头,我将车停在家的对面,正琢磨着美滋滋地晒会儿太阳再到医院去。停下车放起轻音乐,缓缓摇上车窗,不经意间却看到父亲矮小的身影从家门走出来,他先是对着我用左手比划着什么,看我没有回应,他立马像箭一样穿过马路,跑过绿化带,冲到我面前。他抬起左手敲了敲我的车窗,待我摇下车窗,他问我:“还开得动车吗?刚刚看你出门就觉得有些不对,是不是又难受了?”我摇摇头:“天儿太凉了,我晒会儿太阳再去医院。”他的左手用力拉了一下门把手,“我送你吧。”我又一次摇头,“爸,我真的没事。”父亲挣扎了很久,听我说起话来精神抖擞,他才将他的手轻轻松开,“那你开慢点儿,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我点头示意,父亲才挥挥手和我道别。发动车缓缓驶离,他的身影就在后视镜上渐行渐远,而他的左手却在我的视线里越发显得清晰可见。
父亲是个左撇子,他的左手承载着我童年里所有的幸福。儿时,母亲身体不好,父亲每天都用他的左手牵着我去学校,那只左手除了在冬天温暖我,也可谓无所不能,他为我编一周都不会散开的马尾,每周换一个款式的编法总让同学羡慕不已,她们说我的父亲有一只“万能的左手”,我时常为此感到骄傲。
读四年级那年,应学校的要求不能再当走读生,我被父亲送到就近的学校住校,那时的学校还发餐票,住校的学生需要背着大米和蔬菜到学校换票,为此,同学们专门换了大的背包,有的还做了麻布袋子提米提菜,我也一样,面对三天两头被提断的麻布袋子和半年就报废的书包,父亲叹了口气,“女儿,这不是长久之计,爹给你编个小竹篓咋样?”我高兴得跳了起来,竹篓不仅装得多,而且耐用。父亲到山上砍了最壮的竹子,回到家中,将竹子平整地放在地上,挑出几根做底、几根封口,然后,他将每棵竹子分成四份,再将每一份竹子去核,一片片的竹子就分成了“篾子片”(竹子的皮)和“篾簧”(竹子的核),父亲将篾子片和篾簧分开,就开始编竹篓了,他的动作十分麻利,不到一天的时间,一个四十公分左右的小竹篓就诞生了。我夸赞父亲有一只万能的左手,因为有它,所以编竹篓的速度才会如此之快。他只是咯咯地笑,随之迫不及待地让我试一试背绳的长短。我背着那个精致的小竹篓去了好几所学校,而每到一所新的学校,老师都会表扬父亲的创意,周围的同学也纷纷找上门来向父亲预订竹篓。父亲总是忙碌的,在那一个又一个挑灯夜战的晚上,我看到他的左手从来没有闲下来过,编竹篓主要用左手、倒茶喝水用的是左手、就连满头大汗时擦脸的也是左手。那只万能的左手就像是我夜行路上的明灯,一步一步照我前行,一次一次让我骄傲。
高中以后,学校的餐票需要花钱购买,精致的小竹篓也完成了它的使命,似乎就是从小竹篓不再重要的时候开始,父亲那只左手也不再让我觉得骄傲,甚至让我有些自卑。每一次在家长会的现场,家长轮流签字,只有父亲一个人是左撇子。记得有一次父亲到省城给我开家长会,我还没看到父亲,就在那一排白皙透亮的手里看到了那只正在签字的左手,他就像一块干裂的砖头一样粗糙发黑,我听到旁人小声议论:“哎,看看那个左撇子的手,都开裂了。”我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还是吞了回去,那是我人生中最忐忑不安的家长会,我怕有人问我认不认识那个左撇子,我坐在他的身边,也不敢和他多说半句话。自那以后,我不再让父亲来开家长会了,而是请了省城的亲戚,父亲每每问起什么时候开家长会,我只是摇头,告诉他路途远的家长可以不必到现场开家长会。不知舍友从何得知那个左撇子的家长就是我父亲,她们总会追问,在我的老家是不是买不到护手霜,所以父亲的手才会干裂得像松果一样。听到这的话,我心里的自卑和埋怨紧紧地交织到了一起。
假期间回到家中,我不再与父亲无话不谈,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躲在房间里写作业,父亲每一次进来看我的时候,要么是刚出工,要么是收工回来,唯独一次例外,他说天儿太热,回来倒口水喝。那日,他倒满自己杯里的水,又提着壶来给我加水,就在他给我加水加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左手颤抖了一下,壶口将我的杯子碰倒在了桌上,杯子里的水洒得我满脚都是,我被烫得又跳又叫,“倒水不可以用右手吗?非得用左手,这下好了!”父亲匆匆忙忙端来了凉水,一声不吭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松开我的鞋带、脱下我的袜子,他看看我红肿的脚,有些自责地望着我,“女儿,来,泡一下就好了。”他用左手轻轻地搓揉着我的脚,那只粗糙的手竟刮得我有些生疼。给脚降了温,他又用干毛巾将我的脚擦干,然后敷上一层药再缠上纱布。这样的治疗,好像持续了一两个星期。
在父亲小心翼翼替我包脚的日子里,我看到与那只左手一样被岁月无情地洗礼后的父亲,他面部消瘦、头发斑白。他蹲在地上替我包脚的时候都会抬头问我:“还疼吗?”他见我摇头,然后眉开眼笑,眼角的皱纹就像家门口的田埂,“不疼就好,不疼就好。”其实,我身上的疼早已在他悉心的照顾里消除,只是心坎上的疼悄然而生,那种疼是幸福、也是自责。
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次写信是一次作文竞赛,内容是写一封信寄给家人,母亲大字不识,我的信写给父亲。我在信上一字一句书写着自己心头的想法,我也第一次坦诚地告诉他,“爸爸,您是一个万能的爸爸,您是一个用左手托起我全部幸福的爸爸,您是始终让我骄傲的爸爸,我爱您。”父亲在回信中只有写道一句话,“女儿,你也是爸爸的骄傲。”那次的作文竞赛,我有幸获了奖,父亲也有幸被邀请到了领奖台上,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和父亲一起登台,我勇敢地牵起他的左手,骄傲地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爸爸。”我们握手言和,也紧紧相拥。
上大学的时候,父亲送我去千里外的学校,他用他的左手给我铺过床;工作以后,他用他的左手给我做过热腾腾的饭……那只万能的左手,就像春天的风,就像夏天的雨,就像秋天的云,就像冬天的火,时时刻刻给我爱和温暖,也时时刻刻给我理解与包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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