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昌丽

巷口的梧桐从枝头飘落下来，一片一片堆积在平整的水泥地板上。地板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只黑色的桶，曾经鞋匠就坐在桶的左侧，他将用完的胶水瓶、裁下来的碎布、落在他周围的梧桐叶放在桶里，所以即便是秋天，他周围的环境总是无比干净。

去年秋天，母亲让我替她去修鞋，我跑遍了大半座城市也没有找到一家修鞋的店，当我正为如何向母亲“交差”而犯愁的时候，一位头发花白的鞋匠映入我的眼帘。鞋匠蹲在巷口捡着地上的梧桐叶，他的身后是一辆脚踏三轮车，三轮车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修鞋的工具。

我问他，“大伯，您这里可以修鞋吗？”

他猛地抬起头，一面将手里的梧桐叶放到桶里一面激动地应我，“修……修。”

我将母亲的鞋递给他，他修鞋，我就坐在他的身边等候。

“孩子，这是你母亲的鞋吧？”他问。

“是啊！”我惊讶地问，“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鞋匠笑道，“这年头除了我们这一辈人和少数进城打工的农村娃，很少有人会来修鞋了。”

是啊！我们这一代人的鞋柜总是满的，很多鞋子都来不及等它变坏就退休了，哪有闲心去修鞋啊！

我问他来这里修了多少年鞋，他说37年，在此期间他曾在北街修过伞，也在广场配过钥匙。

真是37年如一日，若不是拥有过硬的本领，哪有谁摆一个小摊就能坚持几十年呢？我顿时心生敬畏，敬畏他这么多年在这座偌大城市的小小角落里踏踏实实地谋生。

一双鞋，他修了近一个小时，我们也投机地聊到了一起。他来自农村，我的父母也是农村人；他舍不得扔掉任何一双还有机会修好的鞋子，我的父母也一样；他虽不识文化，但是尽其所能供孩子上学，我的父母亦是如此；他虽进城几十年，但仍旧保留着那一口地道的农村腔调，我的父母也是这样……

时间在我们的闲聊中慢慢流逝，鞋匠将修好的鞋子递给我，“来，你瞅瞅。”

我捧起那双被鞋匠的巧手修好的鞋子，它开过口子、上过胶、缝合过，可是它和新鞋并无多大区别，那是我第一次见证了鞋匠的工作，也是最后一次。我夸赞他鞋子修得不错，他却谦虚地说，“唉，人老了，手艺远远比不上年轻人了。”

我问他修鞋的价格，他突然说道，“你是我女儿的老师，我哪能收你的钱，今天这双免费，下次再给。”

我疑惑不解，“大伯，我不是老师，您一定是记错了。”

“我哪能记错啊！你这刚来到我这里，我就认出你来了，记得有一次你把家里的钥匙弄丢了，你来找我去帮你家开过锁，说也倒是巧了，那天我闺女在这里写作业正遇到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是你教她的。你说要不是你热心帮忙，我一个大字不识的鞋匠，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教女儿那么难的数学题呢。”

说到这里，我倒是对开锁的事情还有几分印象，可是对教他女儿写作业的事，几乎是印象全无。

“那也得给钱，我不过是教了您女儿一道题而已，不足以拿您这么好的手艺作为交换。”

他欣慰地笑道，“你就甭客气了，你不知道我女儿听了你讲那道数学题之后，动力有多大，她立志要做像你一样的老师，不做像我一样的鞋匠，这不，她后来就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了。”

我真替他感到高兴，有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女儿，我也替自己感到悲哀，竟忘记了曾经给别人当过老师的事情。

临别时，我偷偷将修鞋的钱压在他工具下，便向他许诺以后还到他那里修鞋，他也郑重地向我道别。

回到家中，我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说，“你说这位鞋匠师傅也是，这件小事也放在心上，他明明修的是鞋，咋还修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了呢？不过话说回来，他这记忆还真是好呢，那些年他在公园配钥匙，我去找他配过，后来我每一次经过他的修鞋摊，他都会提及这件事情。”那天，我打开包看到了我给他修鞋的钱，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跑”回我的包里了。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我便到鞋匠的摊位去等候，可是他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直到梧桐叶堆满了桶，地上的坑坑洼洼也被填平，鞋匠也没有出现。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当我走过巷口的时候，鞋匠就蹲在那里，他会将一片一片的梧桐叶捡起来放在桶里，然后还给地面一片整洁。可是现实终究是破灭了，他再没有出现在巷口，甚至在这外来人口密集的城市，我竟再也没有遇到过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走着，他的“领地”变成了老人下象棋和休闲的地方，他们在那块地上撑起了伞，说着本地的腔调，而那鞋匠，似乎从来就没有来过这里。后来，我向旁人打探起他的消息，他们说，“鞋匠被他的女儿接走了，说到底，还是他命好、享福。”

我握着手上那几张已被褶皱的钱，心里的感觉五味杂陈，“好在他是去享福去了，好在他，是去享福去了！”我这样安慰自己，也只有这样，我的歉疚才会减少一些。

事到如今，我依旧由衷地敬畏这位鞋匠的智慧，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修鞋修得好的鞋匠，他修的不止是鞋，更是在这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淡泊的年代，修补了那些被忽略的人际关系。”

但愿我们都做生活中那个节俭、朴实、平凡、感恩的“鞋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