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增适/文 李秋兰/图

德钦是一座深藏在滇西北雪山峡谷中的县城。在云南省行政区划图上，为她画的圈比任何一个县份都小。尽管她不完全具备理想城邦应有的元素，算不上“青春貌美”，却也不“年老色衰”。

追溯历史，这是一座移民之城。我辈之前的几代人，曾经是被德钦这座小城收纳的游子，有商人、有皮匠、有裁缝，还有教书先生、修枪匠、赶马哥和打工仔，三十六行，一行不缺。这里的居民在户口册上填报的是藏族，但祖籍写的却是江西、陕西。有人不禁要问：江西、陕西等地何来藏族？其实，这是中华民族大融合的体现。即使是近代为生计定居这里的鹤庆、丽江、剑川等地的生意人，或是解放后援藏分配到这里的机关干部和企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多为汉族，也有纳西族、白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久而久之，他们的后代在耳濡目染中学会了说藏语，爱上了穿藏装和吃糌粑、喝酥油茶，也自称“博巴”（藏族）。

我在德钦工作了三十年，一直居住在县城。那是“大跃进”后国家元气大伤的年代，物质生活匮乏。我是自愿报名到德钦县教书的，这种赶潮流的行为受到上级的表扬，为此，我曾自豪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个年代，许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似乎都有仗剑走天涯的浪漫情怀，随口哼唱的歌曲也是“好男儿志在四方”。

1959年8月中旬，我从迪庆州州府所在地中甸县（今香格里拉市）出发，坐马车沿开通不久的中德公路耗费5天时间翻过白马雪山去往德钦县工作。在一个山弯里，马车师傅停下车来叫我搬行李下车，说：“爬上山坡便到了德钦县城。”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德钦县城隐藏在山坳中。

当年的德钦县城小得可怜。两条狭窄得几乎被土掌房挤破的青石板街道包裹着一座不土不洋的两层楼房，墙壁上用水泥装饰出立体的“百货商店”四个大字。这是这座城市最体面的楼房，上下两层，不用十分钟便可逛完。商店东面、南面的两院新房是全县最高党政机关——工委会、人委会。

德钦县的首府设在升平镇。上世纪六十年代，小小山城千军万马云集。这里不仅是德钦县县级机关、企事业单位的驻地，还设有云南省公路局第六工程处（简称“六处”）机关、医院和仓库。县粮食局广场上粮秣辎重堆积如山，是驻藏〇〇六二部队的兵站。早在德钦县解放之初，就在县城西北处的荒坡上修建了军营，青一色的瓦屋面成为小城的一道亮丽风景。军营驻扎步兵一团，上千人马，称“大营房”。

升平镇位于滇藏交通要冲，后来研究茶马古道的学者为其定名的“中转站”。定居城里的丽江人，称这里“阿墩子”（纳西语“土墩台”之意）。自打修通了进西藏的公路，解放军的军车一队队来来往往，每晚定有近百辆车在德钦城外宿营。司机们在公路边埋锅造饭，饭菜香味一直飘进城里。当年德钦县还未开通客运班车，货车往来也不多，但旅客出行十分方便，搭军车还不收车费。

那些年，德钦县城的变化日新月异。寸草不长的郊区，临时搭建的帐篷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电话线、电灯线密如蛛网，许多临时安置在这一带的援藏单位的机务段、加油站、汽车队、马车队、马帮队的帐篷各抱地势，见缝插针。当时人们称这里为“帐篷城”。在这个仅有几千人口的小镇上，每晚放映电影的露天场地竟有3处之多。还有“六处”宣传队不定期的演出，周末的弦子舞、交谊舞等让人们在文化娱乐活动中愉快地度过业余时间。每年三月三、五月五、八月十五，一群滇剧爱好者必定登台表演，更增添了小城的喜庆氛围。值得怀念的是，每逢年节，中央慰问团、云南省党政慰问团、昆明军区慰问团（时称“国防文工团”）都会到德钦县开展慰问演出，锣鼓铿锵，乐音回荡。演员中不乏名家、大家，让观众眼界大开。

几年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匆匆过去，一切又像梦幻般消声匿迹。1961年初，滇藏公路修筑至盐井，“六处”奉命撤离德钦，一时之间，“帐篷城”缩小了近一半面积。紧接着，驻藏部队归建，德钦县兵站完成历史使命，人走屋空。再后来，德钦县驻军换防，团部搬到中甸县，“大营房”宽敞的楼房变成了地方单位宿舍区和家属院。

一座城市的发展越不出“周期率”，德钦县也不例外。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高原，随着旅游业的兴起，德钦县经济发展步入快车道。卡瓦格博的知名度不断提高，雪山变成了“金山”。

早在1948年，出生于维西县的国民党某区党部要员黄举安，以一个社会活动家的敏感写了一篇《云南德钦设治局社会调查报告》，他在《名胜古迹》一章中提到以卡瓦格博为中心的旅游设想。黄举安认为，此雪山名震康藏，为西藏八大神山之一。每到冬季，康藏善男信女来朝雪山者极多。此时德钦县的商业因而繁盛。故当地人云，作十冬腊月3个月的生意，其利润可以维持一家一年的生活。朝山人之多，升平镇生意之繁忙可以想见。为此，他感叹道：“与其说卡瓦格博为德钦县名胜，毋宁说雪山为德钦人的一座‘金山’较为适宜。”朝山与旅游虽然不能画等号，但现今到德钦县旅游观光的人，都是来这里朝山的。

为了留住历史，留住“金山”，德钦县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措施。如今在德钦新县城的图圈内，老城不脱旧装的面貌更加吸引游人。阿墩子的名声越传越远，惬意的人居环境，留住了中外游客。漫步在城内平整的街道上，不再有凹凸不平的青石拦路；黄昏时，看雪山把夕阳收入怀中，撒出漫天霞光，遗留的种种神话传说更加如梦似幻。卡瓦格博不再渴望大海神女若即若离的爱情，他们相亲相爱，神山下产生一个又一个迷人的故事。

雪山之城阿墩子，有她卓尔不群的诗意，我因此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年，赢得了爱情。人生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