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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村系列散文

●雍措

(上接2020年8月4日第四版)

活得更像一场梦

过去很多年,我总是把大把时间花在做梦这件事上。

很多年以来,梦可以随时随地来到我的身边。有时我正走着,突然就困得不行,我知道梦要来找我了,我随地躺下,眼睛一合,梦就朝我走来。有时我正和几个闲人聊着一些闲话,聊着聊着,我的上眼皮就慢慢往下眼皮合,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快合上的那一瞬间,我还听见别人在跟我说话,那句要断不断的空话传进我的耳朵里,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山洞捎来,带着回声不说,还有一种重重的潮湿和暗附在那句空话上面。

“你看你这人,又做梦去了。”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这个人生气地转身往其他方向走了。我想叫住他,我的嘴怎么也张不开,我只能在梦里目送这个说话的人走。

还有一次,一组和二组比赛割青稞,哪组输了哪组请喝酒。我是二组的成员,开始比赛之前,二组所有人给我打好招呼,他们说如果我今天在比赛中睡着了,他们绝不饶过我。我答应得好好的,我给自己鼓足精神,我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做出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结果没割两把青稞,我的梦就来了。我躺在一片青稞地里梦见很多草朝我走来,草在梦里走路的样子,像极了凹村的扎嘎。我在梦里笑话扎嘎变成了一棵草。在一片青稞地里,我还梦见大渡河上来了一位划牛皮船的人,他在河中间喊我的小名,他说等我有空了到河底他家去坐坐,他说河底的天比地上的天还要大。那次比赛不用说肯定输了,等我把一场梦做完,二组的人用十几捆青稞秆盖着我,他们气坏了,像我这样一个不守承诺的人让他们输掉了比赛。我拨开青稞秆,好不容易才从里面钻出来,那顿酒自然由我请了。

说来就来的梦让我苦恼了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的梦为什么就比别人的多。我的这辈子好多日子都被梦占着,好不容易腾出一些时间活在凹村,又把日子过得拖拖沓沓,没了正行。我怜悯自己,也怜悯那些说来就来的梦。后来,一个老人告诉我,她说你梦多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我的阿妈本来就把我生在一场梦里。

她把我的出生经过讲给我听。

那天凹村下着一场几年不遇的大雪。厚雪把凹村很多东西都盖得严严实实,还有些漏掉的地方,所有的雪花都往那地方挤,不一会儿那些没盖住的地方又都被挤过去的雪花封住了。她说,那天雪是想把凹村吃个透。那次她从其他村庄回来,她说她去的那个村庄只隔凹村一座山,她离开那个村庄的时候,那个村庄的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她,白亮亮的阳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可一到凹村村口就变了样,她没什么准备,快被一场大雪堵住了回家的路。她在雪中艰难地走,她说雪再大她也能找到回凹村的路。她在凹村生活了一辈子,所有的路都记在了她心里,再走她也不会走乱一条路,再走也不会把一条路走分岔。

没走多久,她在大雪中遇见一个躺在厚雪里的人。她说最先没认出那是一个人,雪可能也没认出那是一个人,不管怎样,凹村的雪还是怕人的,它们欺负凹村的很多东西,都不会欺负到人的头上。可那天,雪想吃掉凹村,那天雪饿得发慌。她说。

她走近才看清楚那人是我的阿妈。她在一场厚雪中喊我阿妈的名字,雪听见她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才知道它们准备齐心吃掉的东西是一个人,它们从我阿妈的身上移开,打着转地离开了。

她说,她怎么也喊不醒睡在一场大雪中的我阿妈,她想走,又不忍心,她坐在我阿妈的旁边等她醒。她说,那次的冰雪刺骨,已经钻进她这辈子的命里,现在说起,她都能感觉到一个人在大雪中等另一个人醒来的感觉。

在等待的空隙,她看了好一会儿飘到远处的雪,她说。那场雪应该是一场生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霸道得很,除了人,它们什么都想变成自己的。她看见一条老狗,走着走着就被厚雪吃掉了。一只大公鸡,在一场分不清时辰的厚雪里打鸣,那粗哑的声音叫着叫着就被厚雪吞进了肚子里。在那场厚雪里,到处都是大树枝丫的撕裂声,那声音响在她的周围,像凹村握在一个的人手里,被那人肆意地撕碎着。大地在她脚下轻轻地动,她说,那天地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那东西想从地下面爬出来,只等某个合适的时机。

她说,那场雪是落在她生命里最大的一场雪。

等她再转头回来看我的阿妈时,我已经在阿妈的裤衩里“哇哇”地哭了。她当时慌了手脚,使劲摇晃我的阿妈,阿妈终于从梦里醒来。她说她还记得我阿妈醒来的样子,眼睛红红的,额头上全是汗,阿妈说自己腿软,身子热得要命,还说自己似乎爬了一座大山,山上有只老虎在和她说话。阿妈说完这番话,我在她裤子里哭。她说阿妈当时听见娃在裤衩里哭,简直吓坏了,还是她帮着阿妈把我从裤衩里取出来的。我一见雪就笑了。飘走的雪花听见一个娃的笑声,从四面赶来,雪花围着我一直打转,阿妈抱着我,她跟着我阿妈,我们被一场打转的雪护送回了家。

我相信一个老人对我讲的话,她都活到那么大岁数了,不可能编一个谎话来骗我。人说谎话的年纪一般都在年轻的时候,年轻时候的谎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年轻的时候谎话是骗别人的,也是用来骗自己的。人一旦老了,谎话就不愿意说了,她们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她们怕有些谎话正说着自己就去了下一辈子,她们不想把这一辈子的谎话带到下一辈子去。她们说用这一辈子谎话再去搅乱下一辈子,自己下一辈子也就不好过了。

我把我的出生经过讲给很多人听,很多人都理解了我为什么随时都能做梦了。他们不再怪我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就突然做梦去了,他们也原谅了我那次抬一口棺材抬着抬着就睡着了。那次把抬棺材的五个人累坏了。他们说一口六个人抬的棺材,突然让五个人抬,真是难为他们也难为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了。那天躺在棺材里的人晃来晃去,动静很大,跟又想活过来自己下地走一样。

很多年,我总是梦见很多人和一些凹村有关的东西不断地出走。那些梦变着花样地来到我的身边,一遍遍地重复。我梦见凹村的狗、马、羊都不告诉凹村的人说走就走了。我梦见凹村的有些人昨天还在一起聊闲话,第二天第三天都不在凹村了。我梦见那几只一直生活在凹村的大鸟,有一天在凹村的上空盘旋三圈就永远地消失了。我还梦见凹村的阳光越来越薄,凹村的土地和路无缘无故地出现很多凹槽。梦里,凹村的黄土变得很浅,轻薄的黄土就快盖不住凹村的地。

很多奇怪的东西从土里钻出来,那些东西在土里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一露出地面就急急地朝某些方向乱跑。我想它跑的方向,可能是很多年之前它来这里的方向,但很多方向在它熟睡在土地里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如在它来这里的时候,可能前面有个花白的大石头,比如它来的时候,对面有座小山坡……它们把一个花白的大石头和一座小山坡当成是它们来时的记号,可很多年以后,总会有什么变化。它们不管,一从土里钻出来,就四散着奔跑起来,往它们认为对的方向奔跑起来。它们在着急什么,着急中,它们一次次碰壁。在一次次的碰壁中,它们焦急地返回,再走向另一个方向。另一个方向不对,再到另一个方向。它们奔跑的速度连我都追不上。我也在为它们着急着,可在一场梦里,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看见一件破旧的衣服从土里出来,一个劲儿地朝一个方向奔跑,风把一件衣服推着向前走。这件破旧的衣服在风中走,远远看去,像一个刚从青稞地里干完农活的人往回家的路上赶。我不知道它没进土时是谁的,怎样的一个人会拥有这样一件瘦小的衣服?这个人这么多年生活在何处?

那场梦里,我梦见了一阵冷风“嗖嗖嗖”地刮,等我醒来风声还一直响在我的耳朵里。那是一阵从梦里刮进我这辈子命里的风。

等我醒来,我看见那件从土里出来的衣服挂到了一棵枯树上,几丫枯枝支撑着一件衣服在树上成长起来。我看见一件破旧的衣服在枯枝上不断地前后晃动,让我莫名地生出很多伤感。月亮爬上来,今夜的月光不亮,一件衣服在月光中轻轻地黑了下去,像一个人孤独的背影站在高处看着远方,那孤单的清凉,总让我不忍心再待在一棵枯树下。我急急地跑回了家,把自己藏在被窝里。等我第二天再去看它时,树上又多了一只鞋子、半截围巾,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疼的人生。我想每个人的人生都会像那棵枯树上的破旧东西,到有一天,每个都会明白自己的这辈子都只有一次支离破碎的收场。

那些破旧的东西在树上待了好几天,待着待着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想它们已经走出凹村了,至于已经走到哪里,又被哪一些尘土重新掩埋,我们谁都猜不到。

关于出走的梦我做了很多年。正当我认为我也该出走凹村的时候,我的梦有了变化。我不知道是因为岁数的原因还是我的梦在慢慢长大。我梦见很多很多的东西,他们朝凹村涌来。就像一群蚂蚁的大迁徙。

凹村从来没有这样的一种大蚂蚁,外貌奇怪,全身长满鱼鳞,他们的脚踩在凹村的土地上,发出一阵阵空响。他们一进凹村,就说凹村是他们的村子,他们推翻所有凹村的土房,建起一座座新的房子。他们肆意地把凹村养了一百年的大树砍倒,他们说要用那棵又粗又直的大树让木匠做一道凹村的大门,所有想进凹村的人,都要告诉他们一声,要不那道门就要为那些人紧紧地关闭着。他们把凹村堆在仓库里的青稞秆拿来盖一座座草房,梦里那些青稞秆在风中发抖。他们把凹村所有的地都铺上了石头,他们说石头是他们的土地,他们会在那些石头上种上他们需要的粮食。到粮食收割的季节,整个凹村都是他们的了。每个凹村的原住民,都像外人一样走在凹村里,他们不知道往哪里去,他们只能整天在凹村转悠。还有像蚁群一样的人涌进凹村,每个涌进来的人都成了凹村的主人,每个真正的凹村人都成了凹村的外人。

我越来越害怕做梦。

“我不想做梦了。我的梦越来越不切实际。”阿妈站在枯树下,听我对她说梦里的事。

“娃,你本来就生在一场梦里,不做梦就不是我的娃了。”阿妈黑黑的背影背对着我。有一瞬间,我又做梦去了。梦里,那件破衣服、半截围巾、一只破鞋子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我突然想起,阿妈有过那样一件瘦小的衣服、半截围巾和一只破鞋子。那年阿妈穿着这一身的行头,说要带我去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怎奈临行的那一天早上,家里的土墙垮了两堵,房屋的青瓦掉了一地。阿妈扔下我,穿着那一身的行头开始清理乱七八糟的屋子。事后,我再没看见阿妈穿过那一身的行头,阿妈也再没提及过带我去那个她口里说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一切都停在那天早上。

如此一来,我知道,无论我的梦有什么变化,我的这辈子都会如梦一般的活着。活得支离破碎,活得更像一场梦。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雍措,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有作品收入各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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