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稳/文 江初/图
婚俗是最能体现一个民族个性与特色的文化现象,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民族,就会有多少种色彩斑斓的婚俗文化。甚至是不同地方的同一个民族,在结婚的礼仪、传统、风格、习俗方面也各有差别。
仔细想想,如今在城里举办的婚礼几乎都是同样的流程,有多少婚礼能让你耳目一新?你又能从中感受到多少文化与传统呢?很多时候,那些固定乏味的程式让新人累,也让受邀赴宴的我们累。
不同地区藏族人的婚礼也因地域和生活方式的不同有着较大差别,但是有一条得到了传承,那就是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我有幸在香格里拉市尼西乡汤满村参加过两次藏族人的婚礼,就像上了一堂生动形象的民俗文化课。可以说一场藏式婚礼就是一场藏民族民间民俗文化的集中体现,同时也是一次藏族情歌和舞蹈的大展演。无论是举办婚礼的主人,还是应邀前来的客人,都是婚礼上的歌者和舞者。
在藏族村庄里,一场婚礼往往就是整个村庄的节日。如果新人是同一个村庄的,那么村里80%以上的人都会成为亲戚,因此这场婚礼就变成了全村人的狂欢。我参加过一场两位新人住在同一个村庄的藏族婚礼,男方到女方家做上门女婿,因此我们先到新郎家观摩了出门前的特殊仪式——送亲。这里要说明一下,对于藏民来说,男方到女方家做上门女婿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它和女方嫁到男方家做媳妇是一样的,关键看哪方人家更需要人手。迪庆的藏族有这样一个风俗,家中的老大一般要和父母住在一起,如果老大是女儿,那她一定要招上门女婿;如果老大是儿子的,其他兄弟就极有可能去别人家当上门女婿了。
新郎的父亲益西大爹曾经当过村干部,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我到益西大爹家时,他家所有前来帮忙的亲戚都在开始换藏装了。一个生活再艰难的藏族人都有一套为节日和重大喜庆日子准备的藏装,那代表着他们的脸面,也是他们所坚持的传统。一套说得过去的藏装少说也要万八千元,而贵的藏装能价值百万,单是胸前的一颗宝石,其价值就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这套行头一般由狐皮帽、豹皮或虎皮镶边的藏族袍子、软牛皮高帮藏靴以及腰饰和胸前佩戴的配饰组成,康巴汉子的风采神韵全被这身昂贵精制的藏装衬托出来了。而藏族女子穿上藏式长裙、锦缎披肩、围裙,再佩戴上各式珠宝胸饰、耳饰、腰饰以后,用珠光宝气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送亲的宾客们打扮完毕,就按辈份在主人家宽大的客厅中席地而坐,期间会不断有人前来敬烟倒茶。接下来,益西大爹当着众人的面,一脸严肃地教育即将结婚的儿子。他首先指出儿子在平时生活中暴露出的缺点,然后告诫他到女方家要勤劳、听长辈的话,和睦邻里、尊重妻子等。这大约是婚礼中最严肃的时刻了,尽管我听不懂藏语,但从益西大爹的语气中,我能感受到他的声色俱厉。据介绍,这个环节被称为出嫁(上门)训导,不论是送儿子上门还是送女儿出嫁,当地藏族都必须有这样的仪式。被训斥的新郎或新娘是不能回半句嘴的,唯有老老实实地听着,记在心里。
益西大爹训导完,新郎在长辈的带领下,到客厅的神龛前敬上最后一盏酥油灯,往圣水碗里添上最后一遍圣水,然后与送亲的亲友们绕中柱转三圈,边转圈边唱起伤感的告别中柱歌。这是一个很感人的仪式,中柱在藏族人心目中象征着家里的顶梁柱,多用于形容父亲,唱起告别中柱歌,其实是唱出了对生养自己的父亲的依恋,对家庭的深情。如今儿子要离开父亲了,他怎能轻易割舍这个家庭对他的养育之恩呢?威武彪悍的新郎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竟然痛哭了起来,他身边的几个亲友、兄弟也跟着哭了起来,让我十分诧异。在我的印象中,藏族男人从来都是跃马横刀、敢作敢为的男子汉,我还没有见过他们如此温情的一面。后来我才了解到,哭是必须的,是仪式的一部分。但我更相信,那天新郎的痛哭是真情流露。
仪式结束后,亲友们开始为新郎送行,衣着光鲜的亲戚朋友们开始唱送行歌,送行的歌有很多首,有下楼歌、出门歌、离村歌、上马歌、过桥歌等,走到哪里就唱哪种,仪式既漫长又庄严。这些歌词的内容都很生动、通俗,比如在唱离村歌的时候,要唱出新郎童年时期与村中伙伴玩乐的场景,诉说难舍之情,还要祝福村里的老人身体健康,出门的路人一路吉祥,并赞扬村里的男儿英雄狭义,姑娘貌美贤惠等。
新娘的家在村庄的另一头,在过去,人们是骑马送亲。但是现在,人们喜欢用汽车送亲了。这是我参加这场婚礼发现的唯一被时代改变了的地方。那天天气晴朗,太阳明亮而温暖,一辆接着一辆的大车、小车沿着颠簸、尘土飞扬的小路向新娘家驶去。送亲的车辆并没有多豪华,更多的是平时载货的东风大卡车和乡村中巴。最好的车要安排婚礼上最重要的人坐,这个人不是新郎,而是送亲官。在藏式婚礼上,都有这样的专业人员,相当于司仪,也叫喜官,藏语称作“拔本”。女方那边也有司职此事的人,名曰迎亲官或待客官,藏语称作“赘本”。他们都是能说会唱、歌喉舞技出众的长者,其职责包括将必须遵守的各种烦琐的礼仪告诉参加婚礼的人,也负责协调双方送亲和迎亲的程序等,相当于这场婚礼的总导演。
送亲的车队在村庄里凡是能过去的地方都绕上一圈,随后在离新娘家远远的地方停下来,所有送亲的人们都下了车,稍事打扮,排好队伍。此刻他们就像一支即将走向战场的军队,人人神情严肃、衣着光鲜。队伍前面全是男性,大约有50来人,他们个个高大威武,被那身漂亮的藏装衬托得更加英俊潇洒,别在腰间的藏刀,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新郎的父亲和几个家族中的长辈站在第一排,后面是一些叔叔伯伯,新郎被夹在队伍中间,几个兄弟、朋友簇拥着他。据村民介绍,这一天,新郎不能表现得太高兴,那样的话会显得不够礼貌。队伍的后面是送亲方的女眷,由于太阳大,所以大多数人都戴着白色藏式宽边毡帽。我发现藏族女子戴上白色的毡帽显得特别帅气,既有西部女子的粗犷,又不失女性的妩媚。送亲的队伍无论男女,都内穿红色的短衣,外披藏袍。因为男方家村庄里的神山是主红色的,所以男人们的内衣都是红色的。如果神山是主白色的,那么,他们就会穿白色的内衣。
在新娘家门口不远处,迎亲的人们早就站成一排,等候多时了。几个长辈和迎亲官站在最前面,然后是负责背圣水的童女和倒酥油茶、倒酒的姑娘,新娘则手持一束鲜花,和几个少女站在人群的后面。要想在一群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少女中找出谁是新娘并不难,你只需看今天谁身上挂的胸饰、腰饰以及脖子上、耳朵上的珠宝玉石最多、最漂亮就行了。据说,今天新娘身上佩戴的纯银护心镜、银腰带、猫眼石、金耳环等大约价值几万元。
最精彩的一幕开始了。送亲官将手中用青松枝装饰的指挥杖一举,送亲的队伍便威风八面地往前走;而随着迎亲官的一声吆喝,迎亲的队伍也出发了,两边的人脸上都写满骄傲与自信,步伐刚劲有力,那场面就像一场会师。待两边相距约50米时,双方队伍都停了下来,送亲的队伍开始神情严肃地唱歌,这是一首迎福歌,歌词大意是:“我们来草原上方,带来了百头牦牛,百匹骏马,百只瑞羊,请有福的人快来迎福啊!”这边的队伍唱完以后,迎亲的队伍也有一首歌相赠,同样是悠扬高亢的调子,大意是问候送亲的人们一路累不累,辛苦与否等。歌毕,在迎亲官的带领下,走出几个少女,他们是来给送亲队伍中的长者们献哈达、敬酒的,其中背圣水的童女也在其中,她是来接受送亲队伍中的长辈给圣水献哈达的。水在藏民心中是圣洁的化身,因此在婚礼上,水首先受人们的膜拜。送亲队伍中有资格向迎亲方的圣水献哈达的只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这件事当然非益西大爹莫属了。他先把一条洁白的哈达献到背水童女的铁皮水桶上,然后用桶里的青松枝蘸了一些清水,洒向天空和大地,表达对天地神灵的敬畏。然后,他和队伍前面的几个长辈代表送亲方喝下了主人献上的青稞酒。
酒敬完了,迎亲官拉着益西大爹的衣袖往村里请,益西大爹示意迎亲官先走,他们两个你让我、我让你,十分客气,在相互推托中,队伍开始缓慢向前走动。但仅走了几步,队伍又停下来了,歌声再次从男人的喉咙中滚出,曲调与之前差不多,歌词大意也多是礼节性的问候和对对方的赞美。歌毕后,又有少女们上前去为送亲队伍敬酒,然后迎亲的队伍回敬客人们一首歌,同样唱得款款深情、荡气回肠。
我发现在这个过程中,新娘和新郎完全处于次要角色,双方的长辈和唱歌的亲友们才是这个仪式的主角,新娘和新郎被淹没在各自的队伍中,似乎没有谁对他们投以更多关注的目光,参加婚礼的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唱歌,把仪式一丝不苟地进行下去。这种时候的对唱并没有竞赛的性质,双方唱的全是对对方的赞美和问候,属于礼节性的赞歌。
大约进行了三轮的吟唱,送亲的队伍才走到新娘的家门口。进门前同样要唱进门歌,由新郎的父亲及几位长辈带领大家唱毕方得进门,他们唱的是“门宽阔大方,上门有老虎的印记”(喻为这家有势力,有能耐)。在院子里看见主人家的狗也要唱,看见马也要唱,到了楼梯口又要唱楼梯,“金子铺设的楼梯啊,宽敞高远,通向天上神灵居住的地方”。进到屋里后,他们又开始赞颂火塘、中柱、地板、窗台等。似乎在藏族人的日常生活里,无论什么都可以入歌,都充满诗意。
人们一堵一唱,一唱一堵,尊重传统、传承传统,把送亲的仪式弄得既有声有色,又典雅传统。我想,在新郎新娘即将成为一家人的重大日子里,有这么多悠扬悦耳的歌声伴他们走进新的生活,是有多幸运啊!
作者简介:范稳,男,现为云南省文联副主席,云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暨文化名家。现已发表各类题材文学作品16部,近600万字,含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文学体裁。代表作有“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等。曾获第八届、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第四届《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等诸多奖项,多部作品被翻译成法文、意大利文等语言文字出版。
亲友身着盛装参加婚礼。
送亲队伍中的藏族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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