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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的“阿尼花独”

● 程志开

很早以前就听母亲说,小舅的“阿尼花独”(傈僳语意为牛场)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每当春天来临时,漫山遍野的“麦霓以”(傈僳语意为杜鹃花)开满山坡,整个牛场都沐浴在花香里。

(一)

外婆家是一个被大山怀抱的傈僳族村寨,有三四十户人家,村口有几棵高大的山楂树。村庄的上方是密密匝匝的树林,左右和下方都是一些田地。一条小溪蹦蹦跳跳地从村庄旁经过,漾起一片片白白的水花。几百年来,小村庄就这样静静地隐秘在大山之中。

小时候我们常去外婆家玩耍,也看见过被村里人称为“目刮王子”的外公的样子。记忆里,外公穿着一件齐膝的草白色麻布衣裳,斜背一把柴刀,是一个典型的傈僳族汉子。听母亲说,外公熟识傈僳族医术,是村里的“尼扒”,但他最擅长唱“目刮”,他的“目刮”调子三天三夜都唱不完。傈僳族医术和“目刮”调子主要通过口传身授,外公的医术是跟他的父亲学的,之后又传给了我的大舅,他们的接骨技术远近闻名。

在傈僳族村寨里,“尼扒”是一个特殊的角色,年轻人结婚时,“尼扒”要用原始的宗教仪典祝福他们生活平安幸福,并在结婚当天给他们赐名,这是傈僳族人一生中最神圣的仪式,这个名字将伴随他们结婚之后的所有时光。在村里小孩出生后,“尼扒”要为孩子取第一个名字。当村里有人去世时,“尼扒”要为逝者主持下葬仪式,为他们吟诵古老的经文,这是傈僳族人除结婚之外最为庄重的仪式。

(二)

我的小舅长着一脸络腮胡,皮肤黝黑,比我大十岁左右。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小舅常常背着洋芋、苦荞面来到我家看望母亲。我们也会受母亲的派遣,背一点豆腐或者凉粉送到外婆和小舅他们居住的士碑子村民小组去。

我听不懂傈僳话,至今依然靠半猜半听与姨妈和舅舅他们交流。记忆里,外公外婆和舅舅姨妈们坐在低矮的木楞房的火塘边,开心地抽着草烟,讲一些我们听不懂的事情。遇到节日,他们还会唱“目刮”,你一句我一句,彻夜地唱。傈僳族的“目刮”调子很多,过年时唱“阔时目刮”,放牧时唱“阿尺目刮”,结婚时唱“送亲目刮”。“目刮”的唱词就像村口的山楂树叶一样多,有的是感恩父母养育之恩的,有的是诉说生活苦乐的,也有的是相互赞美的。祖祖辈辈经典传颂的、即兴编创的,只要有人起头,几天几夜都唱不完。有的调子唱着唱着会让唱调子的人和听调子的人都留下眼泪,有的却是唱着唱着就能让人开怀大笑。后来随着我外出读书工作,外公外婆也相继去世了,我与士碑子村民小组的距离也在时光里无形被拉开,小舅也从少年走向了青年、中年、老年。

听说小舅在孩子们成家后就和舅母就在村庄靠南的山坡上放牧,和一群牦牛、绵羊朝夕相处,那里也成了小舅的“阿尼花独”。村里人说,过去小舅的“阿尼花独”是“目刮王子”外公对着雪山唱“目刮”的地方,他曾经在杜鹃花开满山坡的时候用“目刮”歌唱祖先们翻越无数大山走到士碑子村民小组安家落户的过程,也向着不远处的雪山诉说过生活的苦闷。

(三)

外公外婆一共养育了10个孩子,除母亲外,其他的舅舅姨妈都围着外婆家安家。一到过年过节的时候,舅舅姨妈们便都聚在一起,只有母亲时常缺席。母亲是跟随教书的父亲翻过一座大山在我的家乡安家的。小时候,我们姊妹多,父亲在外工作,村里因为缺水收成不好,我们总是在半饥半饱中过日子。母亲也就成为外公外婆心头最大的牵挂,他们总是指使舅舅姨妈们背一些食物送到我家,接济我们。外公也会时常望着“阿尼花独”北边的大山给我的母亲唱几曲“目刮”,把他对女儿的思念唱给大山里的风儿,希望母亲在艰难的岁月里坚强地活着。

母亲时常思念故乡,特别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腿脚越发不利索、回故乡和姊妹们团聚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越来越强烈。年近耄耋的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你有时间就去一趟小舅的‘阿尼花独’,照几张照片回来给我看看,那里有很多我小时候的记忆。”今年冬天正好我有空,便趁着五姨妈家孙子结婚的机会,带着母亲回到了她的故乡。

过去,从我家到士碑子村民小组需要走一段长长的山路,实施精准扶贫以来,该小组修通了水泥硬化路,开车上去只需要10多分钟。组里面猪、鸡、狗乱跑的现象也消失了,太阳能路灯把夜晚的山村照得亮堂堂的。村里的人家也比我记忆里多了许多,因为地势狭小,一家挨着一家,虽然家家户户都修了大门,但夜不闭户的习惯没有改变。走到村里就像走进了迷宫,家家院子相通,不管去谁家串门都没有任何障碍。木楞房消失了,火塘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楼房、火炉。家家都把牲畜养到离村子较远的山林里,村容村貌真正可以用“今非昔比”来描述。

回到村里,母亲和姊妹们围坐在一起,又有了讲不完的话。我安顿好母亲就在两个表妹的陪伴下踏上了通往小舅的“阿尼花独”的山路。

(四)

我们在一片片茂盛的树林里走了一个多小时,翻过村子北面的山坡就到达小舅的“阿尼花独”了。山路有点陡,是村民砍柴、放牧走的小路。穿过云杉林和杜鹃花林,翻过山坡,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在一片面积不大的草地上,几座木屋静静地矗立着,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此时牧群已经下山了,牧场上除了小鸟叽叽喳喳的欢鸣声和啄木鸟啄食松子的声音,就剩下山风穿行在松林里的声音了。在牧场的东面,巍峨的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连在了一起,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直面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一种视觉上的错觉让我误以为脚下的大山已经与对面的雪山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在微凉的空气中,在暖暖的阳光下,被冲江河切割的峡谷在我的眼前似乎消失了,我就坐在雪山对面的一团松毛上等待日落。

士碑子村民小组村民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家家户户都有高山牧场,小舅的“阿尼花独”有4户人家在此放牧。春节过后,春天从山脚下往山上赶路,春风急着要把高山牧场变成一个个山花烂漫的大花园。小舅的“阿尼花独”四周是葱郁的松林,一丛丛杜鹃花树正在孕育着花骨朵,等待着春天的到来。据说沿着组里的小溪往山上走,在海拔接近4千米的地方还有一个被村民称为“嗨玖以比”的神女湖。神女湖的周围也是牧场,夏天那里的景色美不胜收。

等到太阳躲进牧场上方的大山之后,小舅的“阿尼花独”渐渐冷了下来,脚下的土地结冰了,寒气透过鞋底传来,我的脚趾头被冻得生疼。我执着地等待落日的余晖金灿灿地洒在雪山上的那一瞬美景。不知过了多久,我等到了两座雪山的落日胜景,一种身在仙境般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大脑,我似乎在美景中窒息了。玉龙十三峰穿上了金色的霞衣,在落日的余晖里傲然矗立着。这样的美景随着太阳西坠的步伐瞬间消失了,天空里的星辰隐隐约约开始闪现。当拍摄到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雪峰之巅后,我心满意足地背上行装与表妹跑步下山。当我们到达山脚时,山村已经亮起灯光,村里人在五姨妈家的院子里手拉着手跳起舞来。母亲坐在火炉旁静静地等待我和“阿尼花独”的照片归来。

母亲因患有帕金森症手会不停地颤抖,看着我手机里的照片,她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此时母亲的脑海里或许已经装满了小时候的回忆,照片里那些干枯的小草、寂寥的木屋、不远处的雪山都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亲吻着母亲满布皱纹的脸颊,让母亲的眼角渐渐潮湿起来。

看着母亲漾满激动的脸,我在想冬天都如此美丽的“阿尼花独”在百花盛开的春天又会呈现一种怎样的迷人景致呢?我决定回家后向母亲讨教几曲赞美春天的“目刮”调子,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时,再来一次小舅的阿尼花独,陪小舅放几天牛,顺便在杜鹃花的芬芳里狠狠地醉一场。

走进小舅的“阿尼花独”。(程志开 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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