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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三则

(图片来源于网络)

●王小忠

兰花开了

老朋友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一株花,下面写了一行字:兰花开了,像你。

兰花有史以来身价很高,“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这是孔子答子路的一段话。他以“不以无人而不芳”作为生动的比喻来论证“君子不为穷困而改节”这一观点,况且勾践也在会稽山种兰而自娱,屈原佩兰而寄情,郑板桥也因写兰而成为一代宗师……她照兰花而发于我,很显然是寄寓一片希望和深情的。但当我看到她发来的兰花照片和那一行小小的文字时,突然之间感觉到羞愧,一念之间,我把某种高尚的寄望化作老朋友之间的调侃了。

我的记忆中的确有一片兰花常年盛开着。

家乡人都叫它马莲花,田间山坡随处可见,是平常不过的一种野花。每到端午节,天没亮开母亲就会叫醒我们。家乡有在端午这天折花的风俗,说是这天折来的花插在家里,后半年就会有幸福降临。所以,我们在母亲的催促下很不情愿地到野外去折花。马莲花最多的地方当然在马莲滩了。马莲滩在村子最远的玛尼山脚下,那里盛开着成片成片的马莲花,远远望去,一片幽蓝。折花期间先要用露水洗洗脸,这是姐姐的习惯,她说,端午这天用露水洗脸,脸蛋就会白皙而光洁。我们把折花视为一项圣洁的任务,从遥远的地方折回来,然后恭恭敬敬地插在瓶子里,放在柜头上,然后等待幸福的到来。

端午过后,我们幸福日子的确来了。三五成群,赶着牛,骑着驴,不约而同都走向马莲滩。牛不会乱走,吃饱后便在原地躺卧。驴很倔犟,于是我们就把驴拴在一疙瘩一疙瘩的马莲上,剩下来的时间大家便开始折马莲花,折来的花编成花篮,然后选一个女孩子,让她戴上花篮扮新娘,再找一个男孩子做她的丈夫,孩子之间的亲家游戏在纯真的年代里留下许多难以说清的向往和期待。随着时间的移动,我们的游戏从折马莲花变成拔马莲。

马莲的叶片细而长,而且十分坚韧。拔来的马莲需要在众人共同努力下才能编成丈余长的马鞭。持有马鞭者自然是“王”,他站在很高的山坡上,轮圆臂膀,甩一次响亮的马鞭,好人和坏人就在大滩里乱做一团。我幼小的心灵里一直想当一次“王”,但一直未能实现。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那鞭实在太长,自己幼小的身子无法驾驭。在季节的末尾,马莲落花而成果。马莲开败花之后,花蒂之下就生出形似小棒槌一样的果实来。于是大家又在争先恐后地折小“棒槌”,折来之后挂在柱子上,等牲畜吃了阴草而无法便溺之时就煮一勺子马莲籽灌下去,几分钟过后,牲畜就会一泻而下。

马莲花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着,我也说不清兰花和马莲花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校园里听到胡适先生写的《兰花草》:“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也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无法忘却小时候马莲滩上的趣事。听着《兰花草》美丽而幽怨的曲调,好长时间我无法从记忆中抽身。就从那时候起,我知道了更多关于兰花的知识,比如它的种类,它的生活习性,以及它所寄的花语。我知道自己所忆之花并不是兰花,但是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说法,马莲花或许在很早以前就是兰花的姐妹,它们在同一空间里开花结果,衰败而再生。只是我的记忆从野外回归到心灵,从心灵又生长到硕大的思想之中罢了。

兰花开了,像你。此时看着小小的这一行字,不再认为这是朋友之间的调侃,我应该让它在我的灵魂里落地生根,开出淡雅而幽香的花朵来。

雪来了

刚准备好过冬的一切家当,雪就来了。今年的雪有点儿迟,但很大。雪没有任何偏私,一夜之间就让小镇失去往日的模样,显得臃肿而娇气。往往在这个时候,最容易迷失方向。

窗外的一棵柳树上早早就落了一只麻雀,它纤细的爪子紧紧扣住枝条,就在我推开窗户的瞬间,它飞远了。柳条随之轻轻晃动一下,一片雪从高处悠然自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就和地面上的雪搭成一片。我痛恨自己如此粗暴的举动,惊走了一个可爱的朋友。突然之间,我感到了一种无言、深刻的失落。

整整三个季节我用自己的闲散送走花儿的清香,迎来蜂蝶的蹁跹,消化野果的能量。这些自然界的伴侣滋养着我,它们就是所有精气存活着的“货币”,它们足以让我在小镇上慵懒、闲散。房间里的花草、书本;窗棂上蜘蛛的网线;窗外的柳树、喜鹊,以及更远处的群山,它们都是我在小镇上最好的伴侣。可是我一直担忧,因为再好的伴侣经过一段时间的洗刷之后,就会产生厌倦。这时候,我就觉得没有比孤独更好的伴侣了。

雪停了之后,我喜欢去田地里走走。我一直寻找一种可以长久留下来的理由。仓鼠们在雪地上写下一串串奇形怪状的文字,然后从一山到一岭,从一坡到一地,带着尖利的生活工具,在地下建筑迷宫一样的房屋,永无休止。我曾经听人说,极度疲惫与饥饿下的行人走在田地里,他的想象里会出现许多美丽的东西。那些美丽的幻想会给予他精神的力量,指示他走出困境。因而,当我身处孤独,我就渴望有美丽的东西来给予我精神的力量。我的幸福或许就是你看不到的一些孤独。

寒夜悠长,雪狂飘。风经过小镇,它来告诉我一个永恒的故事。度过每一个漫长的雪夜之后,苹果、柿子、白菜、豆芽显示出自己的绝对优势和作用来,它们让每一个蜗居在小镇上的人享受着生活的甜美。

我在辗转的途中,总会遇到雪,它为我打开阳光的窗户,让我不停地爱上这个美丽的世界。雪飘在我心间,让我无法割舍这个孤独的小镇。我不告诉任何人,我的爱多么宁静。

太阳暗了,月亮也暗了;风叹息,云蓄满雨,雨变成雪。树林脱下单衣,换上绒装。小镇很快就完成它生命的又一个轮回,小镇上的人们也将准备揭开日子的冻皮,舒展筋骨。而我又开始用新的姿势去消闲、去计算、去料理堆积起来的密密麻麻的生活数字。

月亮的清辉

我从田地里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东山坡,她露出圆润而光洁的脸蛋,有点羞涩,但丝毫不掩饰。小镇上的九月已经有霜冻了,此时我就感觉到有微微潮湿的气息不住扑打在脸上,有点凉,有点冷,手腕上的篮子也有点倾斜。

田地就在我屋后,一片接一片,一亩连一亩。农忙季节已经过去了,万物在阳光的滋养下又焕发出它们短暂的春天来。苦苦菜、车前草、黄瓜子、野苦豆、辣辣杆,它们一一被我收留在篮子里,成了冬季里清热解毒的绝好药材。选一个温暖的时间,我会蹲在地上将它们认真修剪,除去根系上的泥土,掐掉底层枯黄的叶子,然后洗净晾干,放在锅里焯好,最后连汤倒进瓷罐里,加上一勺现成的浆水,撒一把生面,在暖被下捂上一宿,一坛新鲜而可口的浆水就做成了。

每年深秋,我都要做许多这样的浆水,等心急上火时,便可吃上一碗。然而更多的时候情况往往很糟,没等火上来,浆水早倾坛而空。这时候,我常常懊悔自己平日里的懒散。踏入田地,从来就没有精心去挑那些花样繁多的野菜。大多时间坐在地头,痴痴望着不大也不小、生活了多年的这个小镇。临河最上头是牛家铺子,最下面是陈氏中药房;左面是一片树林掩盖下的木器加工厂,右面是杨柳遮掩下的新农村,一座桥连接着东西南北,连接着四路八乡的心灵。坐在地头一直就那么痴痴地望着,一望就是一下午。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把它们全部装进我的口袋,像一张图纸一样,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打开,小镇就在我眼前。

月亮出来了,小镇在我的眼睛里又是另一个新的天地。没有花灯,没有喧嚣,没有来回穿梭的人群,也没有舞文弄墨的骚客。小镇像一间房屋,它装满了月亮的清辉,也装满了夜晚的宁静和简朴。这间房屋的四周都有我可以出出进进的门,一进门,就可以拥有这里所有的财富。这时候,我就不会感觉到自己有丁点儿贫穷了。

踏着月亮的清辉,看着屋后大片大片的田地,听着屋前冶木河淙淙的声响,我就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坐下来,望着远处婆娑的树影,数着月光下匆忙飞舞的蚊虫。很多时候,我也在潮流里疯狂追求鲜艳的花朵,以满足私欲,可就是无法参透天地万物给予我变与不变的永恒。

月亮上来的时候,我仿佛迎来了久违的伴侣;清辉消失了,我又感觉一个伴侣从心灵里隐去。劳动者从田地里归来,常把白昼里疲惫、粗俗而杂乱的思想放到火炕上,坦然自如。我自视为劳动者,却不能安然就寝。我的心里住着新的苦闷,却不能幻化出超越自我的力量。

某一日,我读到一则禅宗故事。

当秋风萧瑟之时,有随行弟子问赵州禅师:槿花带露,桐叶舞秋,如何从这些衰败景象中去了悟人生的真实呢?禅师答道: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

花落不是因为雨的过错,絮飞也不因为风的缘故。这一句著名的禅语,为我们洞穿了生生灭灭的自然法则。月亮来来去去,从未以小镇的忧乐而改变她的清辉。古人尚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尚情操,而我却常因自私或占有而伤怀,在如此安然而平静的小镇上,怕是有愧于这纯洁月亮的清辉了。

作者简介: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三部。曾获得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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