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记者 徐元锋 曾智慧
“喔——,喔——,喔——,阿瓜捏?”响古箐的早晨,是从一声声悠长的呼唤开始的。
天刚蒙蒙亮,傈僳族的护猴队员们就上山了。夜宿林间的滇金丝猴刚刚醒来,护猴员们用傈僳语呼叫:“喂喂——你们在哪儿?”很快,昏暗的林间会传来“嗯嗯,嗯啊”的应答,人猴和谐相依的一天开始了……
这里是迪庆藏族自治州维西县塔城镇的响古箐,地处云南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10个“家庭”的60余只滇金丝猴的展示猴群,是人类唯一可以近距离观察滇金丝猴的地方。那些高海拔森林中的猴群,就算有向导,在山里找上几天,也可能“连猴屁股都看不到”。而响古箐的展示猴群,护猴队员们和滇金丝猴年年岁岁朝夕相处,熟悉彼此的气息和脾气,护林员叫得出每只猴子的名字,参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滇金丝猴是世界上最像人类面孔的动物,牙齿与人相同,肥厚的“烈焰红唇”令人难忘。它们又是地球上海拔分布最高、体型最大的灵长类动物之一,终年生活在高山针叶林带里,被誉为“雪山精灵”,神秘而优雅。地处横断山脉“三江并流”的全球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北至西藏芒康南到大理云龙的狭长山脉,是滇金丝猴活动的地方。
滇金丝猴是我国独有物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进入了世界濒危物种红色目录。不过,今年4月底发布的《滇金丝猴全境动态监测项目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显示:目前其种群数量达到23个,总数3300只以上。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我国滇金丝猴的种群及总体数量一直在增长——如1996年的统计大约为13个种群,总数1000-1500只。
《报告》认为:滇金丝猴栖息地及其种群现在处于有史以来最好的被保护的自然状态,绝大多数栖息地具有常规制度化的巡护,种群数量和个体数量总体增长,并开始向外扩散。
窥一斑而知全豹,滇金丝猴的保护成效,是我国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闪亮例证。仲夏时节,记者走进滇金丝猴数量占总数六七成的的云南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近四十年的历程,滇金丝猴保护怎样一路走来?往下怎么干?
一段历程——
“是基层保护者苦出来的”
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半,余建华一年中绝大多数日子都守着猴群,一个简易塑料棚子,为他遮风挡雨。早上他把分管的滇金丝猴家庭从夜宿点引到观猴点,喂它们松萝、苹果等,迎接上午的参观者。滇金丝猴午睡时,他赶紧扒拉口饭。见猴子精神不好病恹恹的,他会急吼吼联系附近的“野生动物救护站”。
响古箐的28名护猴员里,余建华是最资深和传奇的一位——他曾是远近闻名的猎人,从十四五岁到四十五岁,他的坚毅机敏和枪法享誉白马雪山。在村民出身的一线护猴者们中,经历从猎人到保护者转变的不在少数。护猴员与护林员不同,响古箐护猴员的工资如今由附近的“滇金丝猴国家公园”支付,护林员因国家政策而来。
1997年4月,维西县林业局老领导李琥找到余建华,说不要打猎了,上山找猴子去,滇金丝猴是国宝,保护好它们“猴子会报答你们的”。县林业局当时还从紧张的办公经费里,为护猴队挤出每人每天6元的“工资”。就这样,余建华放下了猎人的营生,成了最早的3名“护猴员”之一。
滇金丝猴主要栖息于海拔3000米以上的森林,远离人类是习性。即便偶尔得见真容,它们也会在林间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保护猴子先得找到猴子,余建华和几位猎人经常一连十多天在森林里跋涉。雨天,山间云雾让能见度只有几米,他们只能在大树、岩石下躲雨,浑身湿漉漉;下雪时,山间积雪经常没过腰际,严寒、迷路和掩盖的险境可能要人命……
慢慢地,老余他们摸清了找滇金丝猴的门道:通过地上的粪便和进食遗落的枝叶,通过爬到山脊上的大树上倾听滇金丝猴的叫声,通过它们喜爱的竹笋、野果、松萝等食物分布,通过守候在饮水点,老余几个终于发现了猴群的踪影——是个几百只的大群!
记者问:“找到猴子怎么能接近它们?”余建华说:“跟着猴子走,跟了七八年。”
跟着猴子走,每天几十公里是家常便饭。都是怎样的“路”啊,海拔高、悬崖峭壁又多,老余他们的脚指甲走脱落了,新的又长不出来,慢慢变成了厚厚的老茧。功夫不负有心人,猴群记住了他们的声音和身影,因为觉得安全,跑也不跑了,待在树上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偷猎者不敢下手了,老余他们还一路捡猎具“扣子”,成了滇金丝猴的“贴身保镖”。
2008年,白马雪山保护区为了更好研究滇金丝猴、开展科普教育,决定从响古箐猴群里分离出部分家庭进行“习惯化”,并建立起白马雪山滇金丝猴研究基地。“分家”那天来了,护猴员们一面把大猴群往深山里赶,一面安抚留下来的一百多只猴子。尽管不太情愿,留下来的滇金丝猴还是相信了护猴员。为了改善猴群营养,护猴员准备了鸡蛋、苹果和南瓜子等,对这些亘古未有的食物,猴群不敢触碰。但在护猴队员们一遍遍“阿咱给吃(是安全的)”的“劝说”下,奇迹又一次发生!
2009年,迪庆州人民政府批准建立“滇金丝猴国家公园”,这个猴群后称“展示猴群”。今天能近距离一睹滇金丝猴,得感谢“老余们”。记者问余建华:“滇金丝猴给你回报了吗?”他说:“如今猴子就像家人,要什么回报?”
《报告》显示,建国以来的森林砍伐、矿产开发和林区修建公路等基础设施,是导致滇金丝猴生境破坏缩小的主因;而商品化的狩猎和盗猎,是滇金丝猴数量濒于灭绝的直接原因。另外开辟高山牧场放牧、采挖药材、菌类等,也会压缩影响它们的生境。
1983年4月,白马雪山省级自然保护区成立,随后在德钦县林业局下设股所级的管理所。16岁的钟泰那年被招录来,成为首批专司保护滇金丝猴的人。走过“激情燃烧的艰苦岁月”,如今钟泰即将退休了。
钟泰回忆,当时坐卡车到奔子栏,再跟着马帮走了三天到“站里”:“站”还在文件上,需要自己动手夯土垒墙建。那时管理站里还配了匹骡子,每月25元工资、120斤口粮——工资是用来养骡子的。钟泰的工资不到52元,口粮35斤。站里几个大小伙子经常吃不饱,还去“蹭”骡子的口粮。
管理站保护滇金丝猴,可是谁也没见过,就宣传保护“黄猴子”——那时滇金丝猴还没照片。群众以为是保护猕猴,一个个摇头:猕猴糟蹋庄稼袭击人,有啥好保护的?直到1985年底,钟泰陪着中科院昆明动物所的白寿昌等老师野外调查,才知道成年滇金丝猴黑白相间,老百姓叫“大青猴”或“花猴”。保护“花猴”群众没意见:那生灵在高山上,与村庄秋毫无犯。
为了协助科学家调查猴群,钟泰和同事肖林等人,驮着十几双解放鞋进山,跋山涉水三五天就穿破一双,在山里一转就是十多天甚至一个月。奔子栏管理所的退休职工六金告诉记者,一次他和钟泰进山去堵“跑出保护区”的滇金丝猴,追丢了装备,又在山间迷路,“渴得脖子像被人勒住”,不得不砸开树皮吮吸华山松的汁液。他几近昏厥,被钟泰拖着走,在死亡边缘徘徊,两天一夜后才获救。而翻山越岭一路跑来送给养的护林员,也直接累倒在地。
《报告》主编萧今博士感慨:滇金丝猴保护的成效,是近四十年基层保护者苦出来的,这段历史值得铭记。
一个机构——
“还得靠国家的大政策”
今年的白马雪山格外干旱,密林间厚厚的苔藓都是枯黄的,奔子栏管理所清理饮水点,在山里新建了三个蓄水池,给滇金丝猴等动物解渴。为了动物安全,饮水池建得不能太大;管理所还从西藏盐井买盐配制成药盐,投入水中,预防野生动物疥螨虫等病。副所长陈捷说:“如今野外巡护制度化,红外线相机布设网格化,与老一代白马人比,变化天翻地覆。”
奔子栏管理所属于保护区管护局德钦分局,也是1983年时最早设立管理机构的地方。第一代白马人能吃苦但文化水平不高,如今30岁左右的保护区工作人员就能成为“顶梁柱”,他们有专业知识、懂高科技。
记者在奔子栏管理所采访时,十名工作人员有一半去野外巡护了。陈捷介绍,巡护是保护区资源管护最基础、最重要的工作,分为日常巡护、监测巡护和稽查巡护:日常巡护和监测巡护都有年度计划和固定线路;监测巡护更侧重于利用红外相机等设备收集数据;稽查巡护不定期、不定线,有群众报案、反映情况肯定会去。
与早年巡山保护长期靠双腿风餐露宿不同,科技手段在白马雪山日益发挥出巨大威力。奔子栏管理所是最早运用红外线监测的——在有信号的地方,立即传回“热敏反应”收集的信息,对观察动物活动、森林防火和反盗猎作用明显。对盗猎分子来说,隐藏的红外相机像无处不在的“天眼”,不知不觉就被逮个正着。而越来越多布设的高清摄像头,可以监控两公里半径的区域,更让管护如虎添翼。这些视频资料可以直接连通州里和省里的管理部门,坐在昆明的办公室就能看到白马雪山里的情况。
自己年龄大了,余建华把在丽江打工的儿子余忠华“哄骗”回来,参加护猴也十五年了。余忠华今年34岁,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讲起滇金丝猴术语频出,丝毫不亚于专业大学生。自从跟父亲上山见到滇金丝猴,余忠华日益迷上了猴子。他如今感兴趣的是:滇金丝猴一年四季的食物到底有哪些?在滇金丝猴的生境里,还有哪些野生动物,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与父亲相比,余忠华的科学素养更高——他会到网上查资料,跟着来考察的专家问个不停,还把自己拍的视频放到新媒体上,与粉丝们互动交流。
余忠华告诉记者:“滇金丝猴爱活动的地方,也是动植物种类多、环境美好的地方,那些树种单一的人工林,既没食物又不安全,滇金丝猴不乐意去,所以它们也是生物多样性的‘风向标’!”
去年退休的管护局局长谢红芳总结,白马雪山保护走过了三个阶段:被动保护管理阶段、“社区共管”阶段和逐渐科学规范的保护阶段。“滇金丝猴要保护好,还得靠国家大政策。”谢红芳说。
在“被动管理阶段”,盗猎动物、滥伐森林的情况多发高发,保护区管理都是“这不准那不准”,到处去村子里抓人。群众世世代代靠山吃山,除了打猎、卖薪柴、挖草药,几乎没别的活路,他们常问:“猴子重要还是我们重要?”
眼看着保护滇金丝猴之路走不下去了,一些NGO组织带来“社区共管”的思路和项目:改善保护区群众的生计,引导转变生产生活方式,让群众参与保护。党的十八大以来的新阶段,国家对生态保护、脱贫攻坚投入史无前例,白马雪山环境友好型发展路子不断深化拓展。
谢红芳表示,管护局这个机构的壮大历程,也说明党委政府对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重视。1988年,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由省级升格至国家级。2003年,管护局成为州政府直属机构,从股所级一步步到正处级。保护区1996年只有41人,2003年增加到73人,现在是133人。保护局的科研人员,也从2003年的5人增加到现在的30人!
云南省林业和草原局野生动植物保护处处长向如武介绍,近二十年来,云南以“4个率先”和“3个创新”探路生物多样性保护。率先在全国开展极小种群物种拯救、野生动物肇事补偿、国家公园模式探索并理顺自然保护区管理体制。与此同时,创新开展跨境生物多样性保护、林业科技“双十行动”、建立较完备的林业种质资源保存体系。“十三五”以来,全省总共实施极小种群野生植物拯救保护项目120多个,还为各保护区新增44个处级机构,夯实了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底子。
国家“大政策”对滇金丝猴保护发挥了基础性作用,突出的是天然林禁伐和脱贫攻坚。谢红芳说,1998年国家对天然林禁止砍伐,直接保护了滇金丝猴生境,让无数动植物安息,功德无量。当时他是州林业局副局长,分管林业公司人员分流。终结砍树卖钱的“木头财政”,曾让繁荣一时的维西、德钦县城沉寂了好几年。但经过“阵痛”转型,当地文化旅游和生物产业发展了,生态环保观念经历巨大转变,也催生了许多生态环保创新举措。
脱贫攻坚战则直接改善保护区内和周边群众的生活质量,曾经贫穷闭塞的村寨面貌一新。从叶日村“生态扶贫搬迁”到迪庆经济开发区的鲁茸品初说:“搬出来后心思放在外面世界,收入比在山里翻了多少倍!连进山采松茸都不愿干了,挣钱少又累!”
一种模式——
解题“猴子还是村民重要”
像鲁茸品初一样觉得进山太累的,还有响古箐村民余新华。夏日清晨,余新华爬过长满荨麻的小山坡,先来到家边一片遮阴棚下,地里的滇重楼、秦艽、金铁锁等中草药长势喜人。他又去附近的蜂场割蜜。今年天旱山花开的少,眼瞅着家里蜂蜜产量堪忧,余新华却不担心,中草药加上养蜂五六万的收入,足以让家里生活甜蜜。
两个孩子读书开支大,余新华2011年辞去护猴员的工作,转而发展养蜂和中草药种植。世代生活在大山里的傈僳族,养蜂是一把好手,余新华家养蜂十三代了。与父辈们方法不同,余新华遵照来授课的专家老师指导,搞起“科学养蜂”,如他的蜂箱不再是掏空树干做成,而是保暖又卫生的新式蜂箱。
白马雪山搞产业,尤其是养蜂和种中草药,得益于推行十多年的“社区共管”项目。余新华的“养蜂转型”,就是跟“社区共管”中请来的云南农业大学老师学的。“我师父叫匡海鸥,大学教授收了我们三个农民徒弟,还有一个藏族和一个纳西族。”余新华得意地告诉记者。
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不同于国外一些“无人区国家公园”,保护区内和周边三公里以内,有7万多名群众依靠保护区的资源生活,包括薪柴燃料、建筑材料、虫草松茸和农牧业用地。经过长年宣传和打击治理,偷猎滥伐等在白马雪山已属罕见,新的社区发展矛盾凸显出来。
滇金丝猴分布的6个县,全部曾是国家级贫困县。保护区和滇金丝猴栖息地周围村落,因为地处偏远和发展受限,农民人均纯收入只是所在县的六成左右。这里村民很少读到高中,利用资源方式粗放,缺乏农产品经营链和农业科技知识。“猴子重要还是我们重要”的疑问,是亟需持续破解的必答题。
(下转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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