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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里的母亲

⦾ 朱金贤

车出城时,妻子突然说:“我中午打过电话,跟妈妈说了,我们今晚回去。”

我有些生气,朝她吼了一声:“你真是多管闲事。”吼完我又后悔了,她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又为她们做了什么呢?可我一时无法向妻子解释,她一定难以理解我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我只是想提前让她高兴高兴。”妻子小心地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我跟妈说,下了班才回,不用等我们吃饭。”

顺利的话,至少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家。我感到脚底一阵痒,像被什么抓挠,加快速度驶上了乡村公路。夕阳完全藏到了山后,天地间透着灰色的清冷。风吹着树枝在空中频频点头。披着羊皮褂的牧人正赶着牛羊回家。我很担心,这么冷的天,又裹着秋夜的霜露,母亲受得住吗?

“你慢点,路窄,还有牲口。”妻子说着,吐了下舌头,急忙捂住了嘴。

我慌乱的心仿佛搁在风中的波浪上,不停上下颠簸。我想撒个谎,告诉母亲不回去了,可一想到她会几个小时全身瘫软,缓不过神来,像那些疾病缠身的日子,便有些于心不忍。这些年,除了节假日,我很少回家,有关家里的一切,大多是在电话里,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的,模糊而不真实。很多个夜晚,母亲说:“我们好好的,你忙,不要老往家里跑。”

母亲的本意是不想耽搁我的工作。儿子好不容易走出大山,工作和生活不易,她不希望我为家里的事分心。她还时常因不能帮助我而感到愧疚,所以,不管有多大的事她从不在白天给我打电话。即使在晚上,她也会先问我有没有在忙,生怕影响到我。此刻,我无比渴望跟她说一句话,让她好好呆在家里。我每次回家,她都站在村口等我,给我带食物和水,这样的欢迎仪式,隆重而让人心疼。

在这个暮色快要合上的傍晚,我努力寻找车窗外熟悉的景物。山路弯弯曲曲恍如我们迫于生计辗转往复的日子,我恨不能像鸟儿一样飞向母亲的怀抱。

远处,一轮硕大的圆月跃出群山之巅,黯淡的光照着幽寂的大地。我在年少时见过这样的月光。很多个夜晚,母亲背着重物回到家里,苍白的月光一下亮了许多。我知道她患有很严重的哮喘,但从未见过她难以呼吸的样子。她感到难受时,总会让父亲把我们支开。

和很多母亲一样,她习惯了在谎言中表达对儿子的爱。后来我才知道,她沾不得冷水,不能吃凉的食物,一到冷天总要发病。出门在外的这些年,我还傻乎乎地想象着,我的母亲看着丰收后的土地一脸微笑,从未想过她是如何与死神抗争,熬过寒冬的霜雪。我给她打电话时,她总笑着说:“我好好的,每天都能背几箩洋芋呢!”我听到咳嗽声时,她又安慰我,是被村里感冒的人传染的,吃点药就好了,还反复叮嘱我不要回去。

那年冬天,儿女们多次催促,母亲才决定来县城看病。我匆匆赶回去时,她像一只缩在墙角的瘦猫,脸色发紫,气喘吁吁,旁边还放着一袋洋芋。我难以理解她的做法,从老家到公路上,至少要爬几百米的坡,她不顾咳喘背着洋芋一步一步挪。我责怪她,病成这样还惦记着给我送洋芋。

“这次不算什么,前些年发病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床板都在抖动。”母亲吃力地笑笑说,“喘就喘吧,熬过冬天就好了。昏过去时,你爸会掐人中把我掐醒。”那些年,儿女们都在读书,家里本就贫困,她更舍不得花钱。我难以想象,在那些死寂的夜里,只有父亲陪着,她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灾劫的。

病越来越重时,需要有人整夜看守,怕延误了抢救。“要是喘不过来怎么办?”母亲问我,虚弱的声音仿佛在风中摇晃。我责怪她,总是一拖再拖,生了病从来不告诉儿女。

“哪年不是拖好的?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她叹叹气说,“你也不容易,在城里,喝口水都要花钱。”

我和姐姐把母亲送到省城医院的那个夜晚。在拥挤的病房里,她一直在发抖。“你们今晚哪都不要去,在医院陪着我。”她几乎是在哀求。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软弱和恐惧,而过去,她是我们的天和地。我转过身,用双手捂住眼睛。

月亮升得很高了,挂在碧海青天,像故乡的眼睛,指引我回到村庄的路。眼前的一草一木越来越熟悉,我恍惚看到了站在村口的母亲。

前方,一辆大货车像蜗牛般摇晃。我想强行从外侧超车,路突然变窄了。我急忙减速,脚底和手心都是汗。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错过这里,前面再没有可以超车的地方了。

妻子仿佛看到了我的急躁,她伸手摸摸我的头。那意思是让我平静下来。我只得跟在货车后面慢慢挪动,几公里的路程,像万水千山的阻隔那样难以逾越。

远远的,我看见一个人站在村口,那不是母亲还会是谁。她像往常一样,双手托着一个银色的盆,漫天的月光洒下来,在盆里汇成一片银色的海洋。霜露正浓,我看到冷风中的母亲,瘦小的身体更单薄了。

那天是八月十五,我的母亲在月光里站了近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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