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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婚礼

(上接2021年10月19日 第四版)

听了仁青江才书记的话,忽然就想起了刚刚在路上遇见的绿绒蒿。绿绒蒿的花瓣,看似锦缎一般轻薄柔滑,它们却选择在海拔四千米左右的高地开放,不但让自己在高地上绚烂成了最为亮丽的蓝宝石,也为那些弱小的传粉昆虫提供了过夜避寒的地方。它们白日里张扬开来的花瓣,到了夜晚就会闭合起来;有关专家研究发现,每每此时,它们花瓣内的温度比外面高许多,昆虫们便喜欢钻入它们用花瓣合拢而成的暖屋里过夜。在高原凄冷的夜晚,它们便成了许多传粉昆虫的庇护所,帮助它们度过了漫漫高原寒夜;传粉昆虫也就不再嫌弃它们没有花蜜,没有芳香,依然乐于帮助它们传播花粉。这样的共生关系,也让它们自己获得了年复一年开花结果的良缘。

生长在高原上的宝蓝色的绿绒蒿,那美艳的花儿点燃了无数人的眼睛,甚至让西方世界感到惊讶和震撼。而当地牧人,却对它们见惯不怪,这一点,从牧民给它们的名字中就能感觉到:才尔文,意思是带刺儿的蓝色花朵。平实直白,稀松平常,看不出一点儿赞叹欣赏的意思。而在许多藏医药典籍中,却郑重其事地载入了“次尔文”的名字,作为一剂草药,书写在重要的位置。比如,在被誉为藏医鼻祖的玉妥·云丹贡布所著的《玉妥本草》一书中,以一段韵文记载着多刺绿绒蒿的方剂:

绿绒蒿生阴草坡,

恰似瑞香狼毒丛,

长短五指或六指,

全株多刺花蓝色,

果实形似羊睾丸,

治疗头伤止刺痛。

或许,生活在广袤高寒的高原,艰辛贫瘠的环境和生活使得这里的藏族牧民在对人对事时,比起外在的美丽,更加注重内在的品质。所以,面对漫山遍野的野花,除却它们的美艳芬芳,他们更在意的是用途。就像一首流传在玉树地区的民间情歌所唱的那样:

不在意山峰是否高大,

只在意山势坚定挺拔。

不在意姑娘是否漂亮,

只在意心地纯真善良。

走出帐篷,在帐篷周边依然盛开着一丛丛的绿绒蒿。此刻的绿绒蒿,不用展露它们的药用价值,却把它们的美艳张扬得肆无忌惮。我拿出相机,又把许多宝蓝色的花瓣定格在相机里。

从文措村回到夜宿的酒店,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看着那一束束蓝色火苗般绚烂的鲜花,看着牧人们干净明丽的笑靥,心里隐约有些恍惚:或许,我们今天的所见所闻,就是在参加一场婚礼,迎接款待我们的主人,并没有告诉我们婚礼的主角是谁,他们只是把我们引领到婚礼现场,让我们看到这婚礼的华贵。那些花儿,布置在婚礼现场,是对这盛大婚礼的装饰,抑或也是对成婚的新郎新娘的祝福与加持。那些牧人,他们是来自新郎新娘娘家或婆家的亲属,他们才是真正的贵宾。

就像草原上的婚礼往往需要几天一样,这场婚礼仍然在继续。

第二天,我们前往玉树囊谦县去采风,路经称多县清水河镇政府所在地的小城镇,称多县文联主席仁青尼玛在这里等着我们。他上了我们的车,故作神秘地说:“我要带你们在镇上走走,但首先要去另一个地方!”

“要走多长时间?”车上有人马上问。

“半小时!”他刚回答完,车里的人们便不约而同地会心笑了起来。

这次的车程的确在半小时左右。经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我们来到了一片山谷。一条溪流从山涧湍急流淌,溪流两岸怪石嶙峋。在山口潮湿的开阔地带,大片大片地盛开着一种淡黄色的野花,放眼望去,整片山谷都包容在一片黄色之中。我们惊呼着,从刚刚停稳的车上冲下来,冲向了野花丛。

这里便是仁青尼玛要带我们来的另一个地方。我们到达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浅黄色的花儿经过微微细雨的洗涤,变得圣洁高雅,每一朵花都挂着清亮透明的露珠,淡淡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山谷。

那么,这是什么花儿呢?

近年来我致力于以青海湖环湖地带为地理背景的高原野生花卉的书写,比起其他人,我在这方面的知识自认为还行,但凡高原上的花儿,基本能叫得上名字,但这种花儿,我却不认识。同行的伙伴们都过来问我:“这叫什么花儿?”我只能尴尬地摇摇头。幸好,我来玉树采风时,特地带了一本书——《三江源生物多样性手册》,该书是被誉为“鸟喇嘛”的扎西桑俄和他的团队编著的。我急忙拿出该书翻阅查找,经过图片与实物的对比,确认它们是“钟花报春”。说来也巧,回到西宁后,翻阅英国著名植物学家威尔逊所著《中国——园林之母》一书,很快就读到了一段他在四川巴郎山时发现钟花报春的文字:在巴郎山山口,其植物种类全属高山性质,草本植物种类之丰富确令人惊叹。多数生长旺盛的植物开黄花,因此黄色成了主要色彩。在海拔11500英尺以上,华丽的全缘叶绿绒蒿成英里覆盖山边,花大,因花瓣内卷而成球形,鲜黄色,长在高2英尺至2.5英尺的植株上,无数的花朵呈现一片壮丽的景色,在别处我从未见过这种植物长得如此茂盛。钟花报春花淡黄色,有清香,在湿润处极茂盛。多种千里光、金莲花、牛蹄草、马先蒿,还有紫堇加入了黄色占优势的花展……

看着威尔逊的文字,回想那天与钟花报春相遇的情景。可以确认,那天的“花展”,是独属于钟花报春的天下,没有其他花卉的参与,这一点,与威尔逊看到的有所不同。

我也查阅了更多有关钟花报春的资料。钟花报春,藏语叫新智梅朵,是用来礼佛的供奉之花。威尔逊应该不知道,早在十一世纪,中国北宋时期,古印度佛学家阿底峡入藏,曾在拉萨聂塘久居,当他在这里见到清雅芬芳的钟花报春时,大为惊讶。后来,他在一部佛学著作里专门提及钟花报春。他说,藏地酷寒,却有如此素美、清香的花儿,可用以礼佛,实属奇迹。

威尔逊在上述文字里,还提到了全缘叶绿绒蒿。在藏语里,全缘叶绿绒蒿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欧贝乐。经多方查阅资料,并咨询对高原花卉也颇有研究的“鸟喇嘛”扎西桑俄,我确定,欧贝乐,其实就是佛教典籍中经常提及的邬波罗花;欧贝乐亦即邬波罗,是同一古印度梵语的不同谐音。邬波罗花,原指用来供佛的睡莲,佛教传入西藏,佛前供花的仪式同时传入,高寒的西藏,却没有睡莲可献在佛前,于是,全缘叶绿绒蒿便替代了睡莲,同时人们也把睡莲的梵语名字赋予了它。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曾经在一篇文字里提到,伴随着人类的迁徙,人们总是用原乡物种的名字,命名新家园的物种,以寄托内心的乡愁。看来不单单是人类迁徙,文化的传播,同样会带着这样浓浓的乡愁。

此前,在文措村看到一束束的宝蓝色的多刺绿绒蒿、总状绿绒蒿时,我就期望能够看到全缘叶绿绒蒿,在这片盛开着钟花报春的湿润河谷,我同样抱着这样的希望,可能是因为地理、花期等原因吧,那几天里,我却与全缘叶绿绒蒿无缘。意外的是,那一天上了车,与我们同行的诗人马海轶打开他手机里的相册,给我展示他在这地拍到的花儿,一朵全缘叶绿绒蒿赫然出现在众多的花卉照片里。

“这是在哪儿拍到的?”我惊讶地叫道。

海轶兄听着我忽然提高了的声音,看看照片,又看看我,一脸的茫然。“怎么了?”他问我。

“这是全缘叶绿绒蒿啊,我一路上都在寻找它,但没有看到。”

海轶兄看看照片,又看看我,他记不起来是在哪儿拍到的,也不知道他拍到的就是全缘叶绿绒蒿。看到我如此惊异,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马上说:“我把照片发给你,发原图。”随即,便把照片发给了我。

绿绒蒿,罂粟科绿绒蒿属植物,有许多品种,也有各自不同的颜色。在三江源区常见的绿绒蒿就有金黄的全缘叶绿绒蒿、鲜红的红花绿绒蒿、宝蓝色的多刺绿绒蒿、深紫的久治绿绒蒿等,它们是三江源众多花卉中的花魁。2014年,国家邮政局发行过一套名为《绿绒蒿》的特种邮票,至今受到许多集邮爱好者喜爱。我国著名植物科学画大师曾孝濂先生,从他画过的成百上千种植物画中特地挑选了一幅多刺绿绒蒿的画作登上央视《朗读者》节目,讲述了他与这朵花儿的奇特过往。

绿绒蒿是值得被追捧的花儿。

观赏了钟花报春,心绪依然停留在被花儿的美艳和芬芳迷醉的情绪之中,仁青尼玛带我们到了清水河镇参观。从产业园到电子商务平台服务点,令我印象极深的是一家小小的藏族服饰裁缝店。普昂是一个40多岁的康巴汉子,几年前,在县上组织的一次缝纫培训班上初学缝纫技术,便在镇上尝试着开了一家缝纫店,几年下来,不仅自己开始赚钱,每年有近十万元的收入,还为镇上七个贫困户家庭提供了工作岗位,为他们每人支付每月2000多元的工资,成了致富带头人。在他的裁缝店里,悬挂着他和他的徒弟们缝制的几件藏服,服饰充分利用布料原有的花卉图案,巧妙地让这些花卉图案凸显出来,又在衣领、袖口、下摆等处绣上了许多精细的花卉图案,看上去就像是对大自然的模仿。或许,他的藏服受到当地牧民的欢迎,恰是因为他的设计迎合了牧人们天性中对大自然的喜爱。其中有一件坠挂着许多华丽饰品的女式藏服穿在一个塑料模特儿身上,我问普昂这是为谁做的,他笑着说是为一位新娘定做的。

他的话,让我再一次有些恍惚:我们是在参加一场婚礼吗?我们到现在尚未见到的新郎新娘是不是马上就要盛装出场?今天看到的钟花报春,可能是婚礼上的另一处布排,是大自然在这场婚礼上的一个花供现场,和文措村的绿绒蒿一样。

来到玉树的第三天,我们到了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杂多县。杂多是藏语,澜沧江上源的意思,这里正是澜沧江正源扎曲河源头所在地。除此而外,这里还有“中国虫草之乡”“中国雪豹之乡”的美誉。

到达杂多县城的头一天,杂多县作协主席扎西旺索就带着我们去了一个小区,杂多县委书记才旦周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们。小区的住户是清一色的牧人。为了保护三江源头生态,不让过度放牧的劳动生活方式破坏澜沧江流域的植被,让“一江清水向东流”,使澜沧江中下游更多的国家和人民安居乐业,他们放弃了千百年来的游牧生活,卖掉了牛羊,搬迁到了县城居住,为此,国家出资为他们修建了住房,并为他们安排了适当的工作。据才旦周书记介绍,“十三五”期间,杂多县共识别建档立卡贫困户5137户15206人。全县投资1.92亿元建设易地扶贫搬迁小区及水电暖配套设施,解决了711户3139人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住房问题,实现了100%的入住率。2019年,杂多县荣获“全省十三五期间易地搬迁先进县”称号。还优先安排48名搬迁户在杂多县扶贫物业公司就业,年人均增收2.4万元。才旦周书记还带我们来到了一家牧户家里。这是一个四口之家,远从地处澜沧江源头的扎青乡搬迁而来,80多平方米的新房,藏式风格的装修,宽敞明亮,温馨舒适,电视、冰箱等一应俱全。四口之家的主人如今是县上的生态管护员,每个月有2000元的收入。“这些都是全力推行精准扶贫政策的成果。”才旦周书记说。

当天晚上晚餐时,县文旅局副局长青梅才仁带着几位歌手来为我们接风献歌,瞬间,让简单的晚餐变成了一个小型演唱会。

青梅才仁毕业于艺术院校,曾经是一位优秀的歌手,也为其他许多歌手写过歌。一番客套之后,青梅才仁率先领唱,他带来的几位歌手跟着唱起来。先是一首《我们青海》:

山是这里的山最雄伟,

水是这里的水最清澈,

啊,青海的山哟青海的水,

山水相连高原山水多壮美……

接着是一首《美丽的玉树》:

美丽的玉树,是我的家乡,

这里的草原宽阔无垠,

这里的歌舞竞相争艳,

这里的人民奋发向上……

最后他唱了一首由他自己作词作曲的《杂多宝地》:

离天最近的地方,

澜沧江从这里流向远方,

草原最绿的地方,

雪域牦牛文明从这里发祥……

从青海省到玉树州,再到杂多县,故乡在他们的歌声里一点点地具体形象起来。好像是远行的游子思乡心切,在故乡最美的季节,他决意返回故乡,赶赴一场盛大的婚礼。于是,他一路唱着歌,一步步一点点地向故乡靠近,先是到了省城,继而到了州府,最后,义无反顾地径直向着故乡踏歌而来。歌声婉转,满含情感。

听着他们的歌,我的内心涌动起一次次的热流。是什么样的思念,才会有如此真切的吟唱?是什么样的热爱,才会有如此真诚的赞美?那天,歌声燃起了晚餐的气氛,大家争相歌唱,一直到了夜色朦胧。

后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是受邀去参加了一场婚礼。那夜的晚餐,或许就是婚礼的高潮部分,它以赞美故乡的方式,赞美了天地自然。我豁然开朗,这场婚礼的主角,或许就是故乡的高天大地,天坚定挺拔,地纯真善良,就像那首民间情歌里唱的那样。我们在主人的引领下,见证了天地自然的盛大和合。是的,是天地自然的盛大和合。 (完)

● 龙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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