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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上的苹果林

● 南泽仁

一场早雨后,七日村庄更加清新明亮了。一群小鸡围着场坝边的一凼水啄饮,发出雨滴似的响声,又用沾湿的嘴壳去清理毛茸茸的羽毛。母鸡在不远处捉出湿土下一根弹动的蚯蚓扔在地上,小鸡们张开翅膀飞扑过去享用。母鸡昂首鼓动着颈项上油亮亮的羽毛,使喉咙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像是在赞美这个崭新的早晨。

三四个人背着竹篓沿着泥泞的坡路蜿蜒而下,朝场坝方向走来,他们走得谨慎而稳重。他们从场坝经过的时候,村子里的几个大人和孩子正在场坝上晒太阳,齐刷刷地看着这几个有才家的孩子们。背着满竹篓红苹果、青苹果的孩子们低着头,眼睛也不去看边上的人,生怕看一眼就会失掉一个苹果似的。他们经过后,掠起的风都夹杂着苹果的香味,大人和孩子们没有感到遗憾,苹果红一样的笑容在他们的脸颊浮动。站在其中的布赤倏然发出了几声咳嗽,仿佛她的喉咙被一口甜蜜的果汁呛到了。

有珍的眼光沿着场坝上那串深深的足印一直移动到坡上的苹果林,她感慨:“我兄弟家的苹果林越来越宽广茂盛了,看上去像半个繁华的呷尔坝。”朗四说:“听说,他家的苹果每年都会一个不剩地运到呷尔坝去卖,我们是没有尝过他家苹果的滋味,有珍婶子应该吃过吧?”布赤和几个孩子一齐升起目光去仰望有珍,她慢慢解下盘在头上的两条发辫,用手指从头顶顺着耳际两边梳理后又把发辫盘在头上,而后拉起身边小儿子的手,面带和风一样的笑容从朗四和布赤他们面前走过,朝家去了。朗四对着布赤吐了吐舌头,也领着自家的孩子回去了。这时,是她们回家准备午饭的时间,草木上的露水已蒸发,布赤和曲塔穿过一面篱墙,低声商量去金家沟深处割草。雨季,猪圈容易潮湿,猪睡不好会整夜拱圈,就会掉膘。

午后,曲塔背着高过头顶的竹篓等在通向金家沟的路口上,他远远望见布赤背着更高的竹篓朝他走来,她的影子像只巨大的甲壳虫护在她旁侧。布赤直走到上村和下村的岔路口才停住,她对着路下方的曲塔喊道:“今天我们去坡上割草吧。”曲塔望了望布赤身后那条开满琉璃花的上村路,它弯弯绕绕地通向了坡上的苹果林,他立即点头答应了。

他们向着上村走去,经过王队长家门口,只见王队长穿着一身军绿短装,头戴军绿帽子,像一棵岩斑竹般精神地站在门外的核桃树下眺望对面山上的羊群,看见布赤和曲塔走过来,他伸长了手摘下两颗破壳的核桃给他们,并嘱咐,村头勒布家的撵山狗咬断绳索跑了,经过时要当心。布赤的脚弯子瞬时就感到了发麻,那里还留着那只狗咬过的齿印,像一对模糊的眼睛。布赤在心里嘀咕:它可不是什么勇猛的撵山狗,分明是一只地道的缩头狗。

那天,布赤像丢了魂似的独自去上村转悠,在舅爷家门口那块光滑的圆石包上一次次地爬上滑下,速度不紧不慢。玩累了,她准备滑落就回家去,这时,她看见勒布家门口闪出一道黑影,正是那只狗,它晃动着身子慢慢朝舅爷家门口走来,其间,它用漫不经心的眼神看了布赤两眼,只当她是个再熟悉不过的路人。布赤也就放松了防备,就在她两脚着地的顷刻,那只狗猛扑上来,一口咬准布赤脚弯子上的皮肉,布赤几乎听到它尖利的牙齿深深扎进去的声音。布赤想要挣脱,可越是努力越是撕心裂肺地疼,布赤的鲜血从狗的牙齿缝里流淌而出,滴落在干燥的土里,并迅速打湿下陷成了一个碗状。布赤感觉她的那只脚麻木了并且已经蔓延至四肢的时候,她用全身的力气大声吼出:“狗吃人啦,勒布家的狗吃人肉了!”接着是一阵尖细而恐惧的哭声在村子上空连续响着。“嘭!嘭!”那狗的后背被两块拳头大的石头击中,它的腰闪了一下,同时松口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声,夹着尾巴逃回了勒布家的大门。是布赤的继母绕沃以风的速度赶来了,她抱起布赤飞奔回家,用菜刀在菜板上用力地刮擦着,并将一层焦黄油腻的东西涂抹在布赤的伤口上,血顿时就止住了。

布赤想到这里,打了一个激灵,她拉了拉曲塔的衣角,想要转身回去。曲塔朝她扬了扬手中的镰刀,白亮的日光在刀口上闪耀了一下,为了给自己足够的勇气,他拾起了几块石头放进了衣兜里。

就快接近勒布家门口时,曲塔蹑手蹑脚先去查看动静,接着朝布赤招手,布赤跟上去,曲塔牵住布赤的手就是一阵极速奔跑,竹篓在他们背上欢快地摇摆,暖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响,蓝色的琉璃花跌宕起伏地从他们脚边无声淌过。他们一直跑到了苹果林对岸的石坳里,两个人趴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喘气,薄薄的胸口拍打着他们奔跑时的节奏。布赤爬上那块石头,她站在上面放眼那片相隔一条河沟的苹果林,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因为奔跑而凌乱了的发丝向后飘逸着。曲塔仰看布赤的模样,他的心扑哧一声飞出了一对白色的鸟儿,轻轻绕过他们的头顶。那一刻,他只想为布赤割满一篓蕨草,让她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曲塔也爬上那块石头,与布赤一起去望那片茂盛的苹果林,银亮亮的叶片中间挂满了饱满的果子,青苹果透着一点点熟黄,红苹果红得太过耀眼,布赤知道那是纯甜的味道,吃下的时候会有些小小的幸福急于冒出来。曲塔头也不回地问布赤:“你喜欢吃红苹果,还是青苹果?”布赤说:“一个红的,一个青的。”曲塔纵身跳下石头,像一股风一样消失在了布赤眼前。接着,布赤看见曲塔像一头小狮子一样跃过河沟上的一块块暖石,穿入一条小路,他的身影偶尔显现一下又不见了。后来,布赤看见曲塔站在了一排木柴筑造的围栏边,他敏捷地爬上围栏顶端,像一只中箭的大雁一样垂直落进了那片苹果林里,一阵凶猛而张狂的狗吠声随之而起。布赤慌忙用手捂住眼睛,她再也不能往下看了。耳边只有河水在明亮地喧唱,风中的苹果林在哗响,一只只苹果相互碰触着发出了叮叮当当的音乐声。布赤轻轻挪开脸上的手掌,她从眼前看到河沟,再从河沟看到那片苹果林,她没有寻见曲塔的影子。她跳下石头,走向河岸,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蕨草从脚底一直长到了河沟边,她同时也找不到竹篓和镰刀了。她正焦急,只见那片蕨草里冒出来一个小脑袋,接着,她看见曲塔在蕨草深处挥舞着镰刀。发现坎上站着的布赤,曲塔用袖口擦拭额上的汗水后大声说:“你就坐在坎上等我吧,我马上就割满两篓蕨草了。”布赤坐在坎上看着曲塔有条不紊地割草,只见他一把一把地把蕨草摁进竹篓里,没一会儿,两只竹篓就都装满了。曲塔把两把镰刀分别深深地插进蕨草里,先后把两只竹篓背上坎。

布赤想问曲塔,她刚才分明看见他朝苹果林奔去了……但布赤还是没有问出口,看见曲塔满脸汗渍像一只流浪的花猫一样,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曲塔看见布赤笑,也跟着笑起来,布赤笑着笑着忽然就止住了,她恍惚看见有一个人影站在对岸的围栏外朝他们张望,细看又不见了。曲塔帮助布赤背起竹篓,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了勒布家的门口,走到上村和下村的交叉路,王队长用哨声牧着他的羊回来了。羊群踏着滴滴哒哒的碎步子,一阵闷热的膻味扑面而来。走到王队长面前,布赤和曲塔闻到一股兰花烟草的香味,他们脆生生地喊了他一声:“阿爷!”王队长口噙着烟杆对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在场坝上分别,曲塔从衣兜里取出一个东西塞到布赤手里便转身朝家去了。布赤打开手掌,是王队长给曲塔的那只新核桃。布赤把竹篓里的蕨草倾倒在猪圈里,用木叉均匀地摊开,两头肥猪在圈里打转,让布赤更好地铺垫。铺完,她把竹篓反扣在猪圈上,拍拍手上的尘土,坐在院心的一根圆木上咬开核桃,剥出白嫩嫩的核桃仁吃。她边吃边回顾这一路上的情形:曲塔用那双因过度劳动而生出茧子的小手紧拉着她跑过勒布家的门口,还用这双手帮助她割草,把自己的核桃送给她吃……一种快乐洋溢在她心里,让她忽略了后面的一切事由。

布赤八岁多了,经历了生母和继母绕沃两任母亲抚养过的辗转人生,有时她也会陷入惆怅迷惘的情绪里,可是一想到还有一位把自己藏在心窝里的奶奶,她的内心就会逐渐充盈起来。就像前天夜里,她睡在奶奶的臂弯里,窗外的月光照白了奶奶的头顶,她的心就生出了哀伤,她抱着奶奶的臂膀泣不成声,眼泪几乎打湿了奶奶的衣袖,她怕奶奶老了就会死去,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温暖她的人了。奶奶死了会被族人抬到小草坪去埋葬,在埋葬她的地方砌起石墙,时间久了墙缝里会长出荒芜的草……布赤再也不能往下想了,她哭得加倍伤心,哭到最后,她有些哽咽,奶奶用手肘撞了一下她的胸口,她才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奶奶看到布赤满脸的泪水,以为她做噩梦了,便用温软的大手为她擦拭眼泪,而后转身又睡着了。布赤伸手抱住奶奶的后背,心里无限爱惜着奶奶。奶奶持续地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那声音越大,布赤的心就越踏实,她觉得这样的奶奶还很强壮,定会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旁。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日报》《民族文学》《文艺报》《散文》《南方文学》等,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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