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 称
(上接12月14日第四版)
已经入睡的少年们,梦里都开着一辆庞大的货车,正从他乡赶往村口。在梦里,他们比登巴叔叔还要鲜亮,都是超越飞尘和冬天的人。
几天后,登巴叔叔一边收下送行者们带来的酥油和奶渣、以及在主人手中拼死挣扎,百般不愿牺牲的土鸡等礼品,一边从腰间的皮质钱包中,掏出一沓钱分发给年事已高的人们。
大家相互叮嘱,像是永别。
等他发动了汽车,摇下车窗向众人挥手道别,正要倒车驶离时,才发现两个后轮已被放了气。
含情脉脉的离别气氛一下消失殆尽了,登巴叔叔熄了火,面色尴尬地下了车,在几个小伙的协助下开始给轮胎充气。
站在一旁的村长急了,面向一群孩子喝道:“是哪个没良心的孩子弄的?” 这句话村长以同样的语气重复了三次,他怒目圆睁,充满杀气。
孩子们都垂着头,没一个出来认罪。登巴叔叔一边忙着充气,一边劝村长放过孩子们,说气没了可以充,孩子们也不是故意的,只要内胎没被刀子之类的戳破就可以。
但村长还是没消气,喋喋不休地训斥着一旁的孩子们。
又起大风了,登巴叔叔也充好了气,再次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再次和车外的村人挥手道别,没过多久就上路离开了,令人紧张的轰鸣声渐渐微弱了。
村民站在田边,目送登巴叔叔离开村庄,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公路上的灰尘渐渐被风吹散了,村庄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在这孤独、重复、简单的村庄里,要过多久才能再次迎来这样的时刻?没人能确定。
一个多嘴的孩子凑近村长,嬉笑着说道:“叔叔,轮胎气是被他放的。” 右手指向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但毕竟孩子不是村长的,车子也不是村长的,登巴叔叔已经走出山外了,村长对这个问题早已没了兴致,只是笑着教导孩子,以后不能干出这种坏事。
本想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没想到被指控的孩子突然被一旁的母亲揍了一顿。他母亲一边训导着他,一边抱着孩子打他屁股,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众人把母子俩拉开了,个个都说这种问题不致于打孩子,但一旁的孩子还是哭个不停。
看闹出这样的麻烦,另一位母亲打起那个检举的孩子,说你的嘴巴是不是该上锁,说什么不好,偏要曝出别人的坏事。她抱着孩子打他屁股,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但哭声一直被呼呼作响的风声掩盖了,在大风中,我们只能看见他扭曲的哭相,却听不见他的哭声。
众人把母子俩拉开了,个个都说这种问题不致于打孩子。
最后,风越来越大,两个孩子哭累了,双双扑在母亲的怀里睡了过去,脸上布满了细长的泪痕。大人们有说有笑,不断反刍着登巴叔叔留给他们的零碎故事。
受登巴叔叔的影响,村里所有孩子的首选理想是开货车。一段时间里,所有孩子用柳条编出一个“方向盘”,嘴里发出汽车的声音,在村里的土路上来回跑动。
为了模仿得更加逼真,有些孩子还在塑料袋里装满尘土,戳出一个小洞跑来跑去。灰尘虽然讨厌,但登巴叔叔扬起的灰尘不再是灰尘,而是光芒与旗帜。
先知先觉的老年人感叹道:“在未来,村庄要被车子挤满啦。”他们说即将到来的改变,都会在孩子们的行为中显现。说以往战争爆发前,孩子们往往会在村庄里玩战争游戏,拿着木头削制的“枪”,整天在山野里“打仗”,类似的情形不胜枚举。在老年人看来,小孩子的行为,似乎是一面镜子,能从中窥见无法确知的未来。
直到我们上小学时,虽然登巴叔叔已经往生了,但他的荣光还没消失,开货车仍然是所有孩子的梦想,他的事迹仍被众人津津乐道。我们都注意到,在长辈的叙述中,唯有这样才能被村民集体关注,并且可以在春天时回到村庄,冬天时离开村庄了,可以经历更多梦想中的道路。
“我们去采野果吧,然后拿到城里去卖,等钱凑齐了,我们就可以买下一辆东风牌货车,到时可以找扎西哥哥(村里第二个学会驾车的人)教我们驾驶。” 我对另外两个同伴说,满脸激动。这个计划我已经想了很久,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总是觉得只要采下整个夏天的野果拿到城里卖掉,就能接回一辆崭新的货车了。
“货车要给多少钱呢?” 忠青问我。他是我邻居,比我年长两岁,但因为入学较晚,跟我是同一个年级。他从小表现出沉稳谨慎的性格,除了旁听大人们的黄色笑话,不会参与任何幼稚的游戏活动,经常被老师夸奖,说孩子就得像他一样老成,幼稚、顽皮的小孩没有前途!
我被问住了,我不知道买辆货车究竟要多少钱,留在村里的人,没一个知道这个价格。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卖野果是完全可以凑齐货车价钱的。
“卖完野果后,我家的苹果也可以摘去卖掉呀,这样不是更轻松吗?” 正在路边挖野山药的斯郎说道,他掰断了一截山药,白色的黏液粘在手上,他先用树叶擦拭,发现擦不干净后,干脆用双手抓来一抔泥灰搓揉着。他跟我是同龄,也是同年入学的,但因为每次考试总不及格,在一年级教室里连续呆了三年,被村民戏称为“老学生”。他性格急躁,很多时候,我俩会因为一些口角,放学后提心吊胆地来到村后的田间,先协商好具体规则(比如不能用石头之类的),然后认认真真地打上一架。那时打架没有干练的动作,拳打脚踢一会后,就相互抓住对方的头发和耳朵不放,拼的是耐力,不是技术。僵持很久后,我们都累了,打架的地方又很偏僻,不可能有人来拉架。最后我们相互使使眼色,并用各类话语暗示对方就此打住,改日再继续互抓,然后心照不宣地放开对方,相互客客气气地走回家去。
“那谁来开车。” 忠青说。
“我先提出的,我来开吗?”
“三个人的货车为什么你来开呀,要不抓阄决定。” 斯郎有点急了。
“你是最后一个加入进来的,只能在你和忠青间选一个。”
“那就只卖野果,我不会卖我家的水果,看你们还能不能凑齐买车的钱。”
这样一说,我反倒被他难住了,觉得他家的水果也很重要,光靠野果可能拿不下一辆货车,只好接受他的提议。
忠青没说太多话,只是站在一旁笑着看我俩争执。我们每人找了一块颜色不同的石头放在一起,然后请学校里的一个同学从三块石头中选出一个出来,最后选出来的居然是斯郎。为此,我失落了整整两天,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被命运捉弄的滋味。
那时,我和忠青、斯郎经常走在一起。夏天时,我们利用午休时间,跑到学校旁边的沟谷中,在溪流里堆积石头截流做成小泳池,然后在里面游泳。
事实上我们都不会游泳,只是用手在浅水区域爬来爬去,用双脚拍出很多水花来,但即便这样,有时也会被呛得半死。有时候,我们在放学路上会遇见竹叶青,都被吓得哆嗦,如果放过这条蛇,它总会在另外的时间里出现在路口,继续让人毛骨悚然。我们决定杀死它,但会特别费劲,除非第一招能将它打个半死,不然它行动敏捷,瞬间会溜走。有些时候蛇会被我们打伤了,然后我们拿上石头追打,直到它完全死去。
我们追打,只是看不得它垂死挣扎的模样,那情形令人隐隐窥见到这起杀生之举可能承受的报应,大人说活着时杀了蛇,死去后会有很多蛇没日没夜缠着你,而你对蛇的恐惧会一直存在。所以,我们既恨世间的蛇,也恨阴间的蛇。但我们从不担忧死后的遭遇,只要见到蛇,每次都会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杀死它,然后用更长的时间遗忘所有细节。
我们始终没有放弃“购车计划”,每天在路上商量着这个计划。斯郎已经坐实了驾驶人的位置,我们都叫他“斯郎师傅”,那时,人们把驾驶人叫做师傅,语气中充满敬仰。每次被称师傅后,斯郎总是显得趾高气扬。
有一天,有个在外村的寺庙里出家的同龄僧人回家了,周末时我去找他玩。他也像传言中的登巴叔叔一样,显得有点光鲜。他跟我讲了很多寺院里的趣事,说他只是个普通僧人,最厉害的是活佛。还说他师父不仅会飞,还能听懂乌鸦、土狗、骡马、地鼠、黄蜂、燕雀的语言。我听得神魂颠倒,想继续听时,他却拿上木质经书盒,坐在皮垫上念经了,声音低沉,身子随着诵读节奏来回摆动着……我被他迷住了,感觉这才是我想要的拉风人生,心底的货车顷刻消失了,我一边走回家里,一边思忖着该怎么向家人提出我的出家愿望。
“我想出家当活佛。”我斩钉截铁地说。
家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个个捧腹大笑,并让我重复讲这句话,每讲一次,他们就笑一次。
“我说真的,我要出家当活佛。”我有点急了,大声叫道。
之后的几天里,我妈妈才费去不少劲,跟我解释了普通僧人和活佛的区别,说我出家只能当僧人,不能当活佛。于是我改口说要出家当僧人。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家人并没同意,跟我讲了很多寺院的艰苦和无趣试图说服我,但我说我不怕艰苦。最后,我阿妈的一段话彻底打消了我的出家念头。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此称,藏族,云南迪庆人。有散文、诗歌、小说发表在《民族文学》《大家》《文艺报》《长江文艺》《边疆文学》《西藏文学》《青海湖》《滇池》《壹读》《香格里拉》《散文选刊》等刊物上。出版有个人诗文集《没时间谈论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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