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功晶 文/图
我喜欢扬州,这座竹西佳处的淮左名城,甚过我的家乡、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起初对它的印象,皆来自于诗文典故,杜牧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徐凝赞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浪漫得令人悠然神往,尤其是诗界的扛把子李白诗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于是,我踏上这条名满天下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寻找那个莺歌燕舞的扬州、饕餮盛宴的扬州、诗画里的扬州……
赏不厌的园林
“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分轩轾。”我自小生长在园林城市苏州,都说“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可山外有山,园外有园,扬州园林集聚了北方皇家园林的恢宏大气和江南私家园林的灵秀精致,把“甲天下”的苏州园林也比了下去。个园,堪称扬州园林里的“带头大哥”,取名个园,自然是有个性的,步入园门,筱竹劲挺,满目清凉,万竿千斜顶着一个个“个”字,清才子袁枚有诗云:“月映竹成千个字”,或许,园主从诗中悟出了竹子的神韵,就让竹成为了个园的精、气、神所在。都说“名园以叠石胜”,个园最大的妙处就在于采取分峰叠石手法将山石堆叠成春、夏、秋、冬四季景色。光阴似箭,四季轮回,有人想让四季常伴左右,个园却独出心裁地做到了,游园一周,仿佛已历一年。
坐落于徐凝门街的何园更是在扬州诸多名园中脱颖而出,成为翘楚。进入大门,青绿的藤蔓匍匐黛瓦间,自粉墙垂挂下来,好似在白宣纸上泼了墨抹了翠。穿过“寄啸山庄”圆形门洞,一墙之内清风自生,翠烟自留,宛若走进了一幅旖旎多姿的人文长卷。曾担任驻法国公使的园主何老爷受洋务派思想影响,将住宅区玉绣楼打造得处处充斥着浓郁的欧式风情和西洋风格:西欧百叶门窗、日式拉门、法式壁炉、留声机、洋钢琴……中西合璧的老爷房、少爷房、小姐房、仆从房……看得人眼花缭乱。穿行于凌空而架的复道间,不出宣室便能纵览亭台楼阁、俯瞰青山绿水,园中美景尽收眼底。不知不觉间我竟绕到了西园,原来这1500米的复道回廊将东园、西园、住宅区串联起来,又称“串楼”。上有串楼,下有走廊,贯通全园,即便是恶劣天气,也能让人免受烈日雨雪之苦。这座雏形立交桥有衔山环水之巧,四通八达之妙,无愧于“天下第一廊”之美誉。细心的游客可能注意到回廊的墙面镶嵌着花样繁多的什锦洞窗、水磨漏窗,海棠形、梅花状、葫芦形……均用上乘耐久的水磨青砖打磨而成,若断若连的艺术效果、似隔非隔的朦胧迷离,颇具借景生辉之趣、移步换景之妙,那一扇一扇的花窗浑如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透过漏窗,看花落花开、霁月流云,透过时空仿佛让人能窥睹何家老少主人在这样的一个园居空间里演绎着他们的人生故事。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立体画诠释着何家一百三十年褪却不去的美丽,“天下第一窗”因此而雄冠天下诸园。西花园回廊包抄,厅楼环绕着一个大水池。通往水中心的那座四角飞檐的凉亭,《红楼梦》《毕升》等近百部大型电视连续剧都在此取景拍摄。琼瑶女士更是对此亭青眼有加,她的力作《还珠格格》《苍天有泪》《青青河边草》也都在此取景。“四面串楼环水抱,几堆假山叹自然”。想当年,园主人们环池四面,观戏赏舞、听曲纳凉,那池水也起到了良好的扩音效果。这座中国独一无二的水上戏台,被誉为“天下第一亭”。北面依墙的片石山房是石涛大师叠山的人间孤本,山腹藏有两间石屋,西室半壁书屋,中室涌泉琴桌,冬暖夏凉,不啻一个天然空调书房,由此名列“天下第一山”。除了四个“天下第一”,何园另有一处鲜为人知的绝妙光景,片石山房西廊壁上挂着一面方镜。站在不同角度观赏,山池花木如一幅变幻画卷徐徐展开,人称“镜花”;山房对面有湖石假山,光线透过山洞口,映在水中宛如一轮皎月,随游客脚步移动,时如圆镜,时如镰刃,池鱼穿梭月间,瞬息月碎,光影缤纷,形成“水月”,让人不禁想起扬州与月亮的宿缘。诗人曾不啬用诗词赞美扬州的月亮,如“二十四桥明月夜”、“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然何家主人别出心裁地把月亮延请为座上宾,却是头一份了。
瘦西湖南始御码头,北止蜀岗大明寺,全长4.3公里,一泓秀水由南向北蜿蜒飘拂。风雅的盐商重金聘请造园名家,在瘦西湖两岸构筑了一座座奇美大宅,形成一处处“水上园林”。如果把瘦西湖比作一位婷婷袅袅的妙龄少女,那么,横跨两岸的五亭桥就是紧束腰身的玉带。桥上5个亭盖宛若5朵莲花绽放,不远处的亭畔湖心钓台三面临水,一道长堤与小金山连接起来。相传当年乾隆皇帝巡游瘦西湖时,船经此处而感慨:这多像京城北海的琼岛春荫呀,可惜少了一座白塔!孰料次日,乾隆推开窗,一座白塔如破地春笋屹立眼前,顿时龙颜大悦!原来是随行的两淮盐商江春不惜万金,连夜用盐堆砌了一座白塔。乾隆离开后,江春当真筹资建了一座货真价实的白塔。“二十四桥明月夜”里的“二十四桥”,乃瘦西湖观月绝佳处。试想夜间伫立桥头,仰望天上皎皎孤月,俯瞰湖心滟滟波光,远处玉人箫声起,让人恍若身临仙境。
享不尽的美食
2019年,扬州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选为“世界美食之都”。《扬州画舫录》中说:吾乡茶肆,甲于天下。“早上皮包水”是扬州人真实的生活写照,外地人在扬州吃早茶,常常饿着肚子进,捧着肚子出。扬州早茶有大名鼎鼎的富春、冶春、共和春“三春”,老扬州人极力推荐我去御码头畔的冶春茶社,这是他们本地人吃早茶常去之所。冶春园古色古香,据说是古代一家大户的宅邸。在扬州,吃一顿早茶,也颇具仪式感。先叫上一杯“魁龙珠”,此茶取安徽魁针之清、浙江龙井之味、扬州珠兰之香兑配而成,素有“一壶煮三省”之美誉。吃茶,必须要有“茶菜”相佐,汪曾祺说,“干丝不是下饭的,是佐茶的”。烫干丝以豆腐干为原料,最讲究烫功,片开、切丝、开水烫、装盘、缀姜丝,再用开水从上往下一烫,姜汁渗入干丝,放入虾米、绿笋末、香菜,最后淋麻油、酱油调味即可。吃干丝可不能做斯文状,一根根细嚼慢咽尝不出它的真滋味,正确吃法是从盘子底部的麻酱油汁中夹满满一筷子送入口中,入味、爽口、绵软,这是市井平民最喜欢的一道茶前开胃菜。除了干丝,包子也是扬州早茶的重头戏,俗语道:扬州包子包天下。扬州的包子种类繁多,有三丁包、五丁包、豆沙包、干菜包、烧卖包、蟹黄汤包……吃包子讲究新鲜,最好现包、现蒸、现吃,三丁包是扬州包子的头牌,用鸡丁、肉丁、笋丁为主料,鸡丁选肥嫩的隔年母鸡;肉丁用膘头适中的五花肋条;笋丁则用季节鲜笋;皮子用上好的面粉,吸收了馅心的卤汁,松软鲜美,食不粘牙,“三鲜”合一的包子,咸中带甜,甜中有脆,最受食客追捧。蟹黄汤包的吃法更是与众不同,它皮薄如纸、汤如泉涌,轻轻一提里面的汤汁开始滚动,传统吃法就是用嘴吸,现在很多人也会用吸管。汤汁吸得差不多了,在薄薄的面皮上咬开一个口子,金黄色的浓汤徐徐渗出来,看得见蘸满蟹粉的肉,肉香四溢吮吸完汤汁再慢慢吃面皮和肉馅。翡翠烧卖也是扬州早茶一绝,脆嫩的绿青菜馅心若隐若现,上头点缀着葱花,如翡翠白玉般,吃起来甜润清香,朱自清曾赞道:“滋润利落,决不腻齿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靓丽悦目。”此外,与翡翠烧卖并称“扬州双绝”的千层油糕也是不容错过的。菱形块状、芙蓉色半透明的糕体有足足64层,每一层用糖油隔离,薄如窗纸,刚出炉的油糕,咬上一口,软糯香甜。“狮子头”是早茶里的压轴戏,“却将一脔配两螯”很好地形容了这个用鲜猪肉制作的“大肉圆”蟹粉鲜香,肥嫩异常的特色,其实,最讲究的还是调味,用猪腿骨、老母鸡、老鹅、火腿等食材经足足八小时的文火吊出来的美味高汤才是这道菜的“魂”。一个成功的“狮子头”,肉圆肥而不腻,青菜酥烂清口。
逛不够的街巷
茶足饭饱,去东关街溜达溜达,老字号的店铺琳琅满目。遥想古时此地有多繁华,“三和四美”酱菜是一道宫廷御膳小菜,鲜甜脆嫩开胃;扬州八怪的姜糖有8种味道,手工拉制酥脆,姜汁浓郁;四喜汤团店里一碗汤团有荠菜、芝麻、鲜肉、红豆沙4种馅料;其中的肉圆、鱼圆与桂花藕粉圆又并称“三圆”,寓意“甜甜圆圆”,外裹透明藕粉,内包芝麻或荠菜等馅料;聚香斋有十几种馅料的烧饼,吃饼时最好就一碗豆腐脑;宝应长鱼面最不可错过,只消抿一口汤,那鲜汁便足以渗入体内每一个细胞。除了美食,扬州手工艺品也是应接不暇,诸如漆器、剪纸、胭脂水粉……扬州,自古就是一个烟花之地,那些秦楼楚馆也催生了百年老店“谢馥香”,爱美的女士逛东关街必买上几盒胭脂水粉带回去。扬州人爱泡澡,“晚上水包皮”,指的就是吃过饭后下澡堂,泡个澡、搓个背、扦个脚,一天的尘埃和疲倦仿佛就洗去了,扬州搓背师傅的功夫很赞,一番拿捏,整个人顿时精神许多。
“到北京转胡同,来扬州观巷子”,倘若把古城比作人的身体,那么,巷子便如城市的血管。扬州的巷子,有点类似北京的胡同,如果说胡同是交响乐,那么,巷子无疑就是一管洞箫,幽怨呜咽深长。扬州的巷子两侧均为青砖黛瓦的普通民居,烟雨蒙蒙之际,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于这“悠长寂寥的雨巷”,摸不准还真能撞上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顺着东关老街拐入一条条小巷深弄,小商小贩们地道的吆喝,老头提着鸟笼哼着小曲儿,朝熟人点头打招呼,这才是老底子扬州人最接地气的生活。我少时也曾经住过这样的街巷,对小巷有着难以磨去的印象和渗透到骨髓的亲切:孩子滚铁环、掼铜板、耍洋片、跳皮筋……大人们则喝茶、聊天、摆龙门阵……后来因老宅拆迁搬入楼房,居住条件改善了,可亲情和邻里情却渐行渐远,愈发觉得小巷已是一种淡泊安定的生活象征。“中隐隐于市”,最佳的隐居方式莫过于潜入扬州街巷。七拐八弯,大巷连小巷,巷中又见巷,朱门黛瓦、残桓断壁,不知隐藏着多少前朝旧事。作为一名地道的江南人,我深谙,这样弯弯曲曲、宽窄不一的巷弄前没阻拦,后无遮挡,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即使不识路,只要掌握了方向,兜兜转转总能“柳暗花明”。我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车轮碾过攀满青苔的石板,看着斑驳裸露的深青砖墙,缝隙里头,偶有几株杂草,坚韧地挣扎出来。小巷里基本没有大树,大树都隐匿在深宅老院里。车夫是本地人,看到木板门上的铜环铁锁,主动介绍这里曾是某某大盐商的故居,那个屋子又曾住过一名参加过抗战的国军将军……显然,这些老屋是有灵魂的,倘没了灵魂,便失去了它的存在价值。须臾间,从某扇窗户里传出来几声戏曲……这些或明或暗、或宽或窄、或曲或直的街巷,到底隐藏着多少传奇和回忆?
淌不完的运河
扬州的古运河是京杭大运河中最为古老的一段。沿着古运河随处走走,历史遗迹星罗棋布,几乎涵盖了扬州古城的发展史,大运河哺育了扬州,成了扬州的“根”。“运河千里琼花路”,这条用劳动人民血肉筑就的大运河,让隋炀帝背负了千古骂名,成了暴君昏君的形象代言人,历代帝王也引为反面教材,但这条南北贯通的京杭大运河却让扬州成了全国漕运的咽喉之地,有谚语云:“两淮盐,天下咸”,扬州附近的两淮是全国最大的海盐产场,到了清朝,每年十亿斤以上的海盐经扬州转运至全国各地,扬州盐商的腰包鼓囊起来,他们在古运河畔造就了一个“歌吹沸天”的繁华都市、一座座富丽堂皇的盐商故宅……夜幕降临,月色中的古运河水面波光粼粼,两岸的彩灯倒影在水面上拖曳,光和影交辉相应,格外迷人。这是一条孕育了人类智慧,沟通我国南北经济的大动脉,它造就了不计其数的财富,哺育了扬州城,更孕育了扬州丰富灿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流动的母亲河,让南北文化交流贯通,使得扬州这座千年古城有着南北兼具的审美和文化。杭州有西湖,扬州就有瘦西湖;镇江有金山,扬州就有小金山;扬州的园林集北方皇家园林的恢宏和江南私家园林的精致为一体;扬州的戏曲汇聚了北方的秦腔、梆子腔和南方的昆曲、徽调、汉调等,古代的皇帝爱去扬州看戏,“四大徽班”就是从扬州走进京城,逐渐形成了国粹的“京剧”。各门派书画家从天南地北来到扬州,一时之间“海内文士,半数维扬”,逐渐形成了画风奇特的“扬州八怪”,催生了百年后的海派画派。
昔日扬州的繁华已无从寻觅,车马喧嚣、战火纷飞也一同湮灭在岁月车轮里,这座老城又恢复了安然静谧,夜晚的扬州是浪漫、安逸的,它没有北广上的车水马龙,却让人眷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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