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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胡兴尚诗集《鱼骨中大海荡漾》

诗意生成于日常生活间

马绍玺

期盼中,写诗20余年的胡兴尚终于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诗集名叫《鱼骨中大海荡漾》,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充满张力和画面感的诗集名字,也许表达着作为诗人的他的某种诗歌追求。

胡兴尚说,“诗歌之所以称为文学殿堂里璀璨的明珠,我想不是因为它可以负载语言之外的东西,而是源自语言本身的亮度”,因此他要在“鱼骨”和“大海荡漾”之间安放方位词“中”字,让大海在鱼骨中荡漾,让诗意在词语的撞击中生成,并且陌生地撼荡开去。他还说,在乡下的黄昏中,双眼老花的母亲从米粒或黄豆中择出小砂石,“她习惯性的精挑细选,不过是剔除生活多余的部分,还其简单、直接、平淡”,于是我们在诗集中看见了干净、简洁、少用修饰的表达。在剔除词语、情感和诗意的多余部分之后,胡兴尚的诗歌较为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诗句简洁与诗歌篇幅缩小。他较少书写绵密、舒缓的长句子。在收入诗集的164首诗中,也仅有3首的篇幅是稍微超过一个页面的。这说明胡兴尚有意追求诗歌的“瘦身”和“健壮”,他不喜欢诗歌的累赘和富丽堂皇,他看中的是诗的精气神和健康的简约。

胡兴尚诗歌的另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善于在诗句中使用动词和动词性词组,在形成诗歌精短篇幅的同时,把诗的力量美凸现出来。比如《空谷》一诗中的“矮下去”“拉到最低”“坐满白云”“打开光阴”都是动词性词组,都是这首诗诗意生成的关键。因为对动词性词语的热爱,胡兴尚往往喜欢在别人抒情的地方去落实某个有力度的行为或动作。比如,《金钥匙》的开头他这样写道:“风筝越升越高/成蓝天的一颗黑痣/他顿生撒手之念/让这把镀金的钥匙/替他打开天空”。把天空中放飞的风筝喻为“蓝天的一颗黑痣”,本体和喻体之间实现了大跨度的奇异连接,在诗意上已经很有冲击力了,但是诗人并没有停止对诗性力量的进一步提升,他进而将笔力集中在放风筝的人“顿生撒手之念”这个焦点上:放风筝的人想让飘飞的风筝,能成为期望中那把无所不能的钥匙,去为他“打开天空”。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内心忍不住尖叫了几声,在这三行诗里,诗人自然地完成了诗意的递进和往深处的推动,让我们看到了放风筝的人潇洒举动背后深藏着的无力、无奈与看似幼稚的幻想。这正是这首诗最打动人心的地方。我在这本诗集里勾画了许多类似的句子,并在好多地方旁批了“新的表达”“诗意的接骨术”“他不去叙述事件的过程,而是把事件处理成诗意的爆破点”一类的词句,这些都是我读这本诗集时的审美感受。因此,我以为,如果把诗歌比作一片田野,胡兴尚绝不是从远方赶来的观光者,而是一位双脚沾满了泥土的劳作者。

我跟胡兴尚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疲于应付生活的我特别震惊于他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诗意的那些作品。我以为,这些作品恰恰是这本诗集中最具现代性特征的诗作,也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诗作。《五金店门口》就是这些震撼我的诗作之一:“突然不知道该选什么/无非是铁制品、塑料制品/这些,我心中都不缺/锈蚀的在疯狂锈蚀/朽坏的在加速朽坏/即使,买尽所有合规格的配件/依然无法撑持/暗处的老化和坍塌/我们暂存的人间/有多少岌岌可危和功亏一篑/已不再需要这些迟到的替补/如果非要择其一而返/就选反着太阳之光的合金水龙头吧/它的铮亮和精密/足以挡住,命里的虚空和无妄”。这首诗的诗意是尖锐、疼痛的。一个被生活磨损了的人,在五金店门口领悟了活着的不易:在风雨、时日的侵蚀中,尽管拼尽了努力,但是生活并没有朝美满丰盈的方向走去,疯狂的锈蚀和加速的朽坏毁坏着一切,即使买尽所有的配件也无济于事。这是意义生成的瞬间,也是生命脆弱的时刻。这样的疼痛又岂能是流几行辛酸的泪水能够安抚的呢。紧接着,诗人把诗歌由个人推进到“我们暂存的人间”,诗意也随之扩大,诗人的怜悯之心容纳了人世间一切不尽如人意的情感和事件。

当然,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诗人胡兴尚并没有被现实压倒,他依然坚定地热爱着生活,并时时表现出一颗勇毅的生活之心。请看他的诗歌《顽石之心》:

推着它上山,看着它滑落/往返中,反复沾惹/风霜和烟火,山坡/硬起来,顽石软下去//打开顽石的方式/无非是,取其冷硬之心/取出锁住的蛮荒//沿着它的纹路/依次罗列名姓/石头的冷面,沾着月光/不朽之人,温着白骨之火//囚在顽石中的鱼骨和花木/隔着一整个人间,照耀着/人世无边的荒寒

这首诗是诗人对西方著名的西西弗斯神话的诗化书写。诸神惩罚西西弗斯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在到达山顶的那一刻,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谷,于是西西弗斯再一次走下山坡,用尽全部的力气把石头往山顶推去。胡兴尚的诗就从这里写起,他不写命运的艰难,不写个人的苦难,他要凸显的是如何超越命运对自我的限制。在诗中,推石人的命运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是要把巨石的冷与硬“玩”出光和暖来,“照耀人世无边的荒凉”。在这首诗中,胡兴尚否定了所谓命运的存在,软化了生活这块坚硬、荒芜的巨石。他的巨石正是他生命意义之存在的证明。他称颂所有滚动自己巨石的人为“不朽之人”。

除了书写正在发生的城市生活外,曾经乡居的农村和农村生活是胡兴尚诗歌书写的又一重要内容。也许是由于已经离开乡村的原因,胡兴尚在诗歌中回望和书写乡村和乡村生活时,呈现出来的往往是乡村称心如意的、诗意栖居的面相,尽管那里也有艰难和死亡:“院角石缸中养着雨水/晴朗之夜,这是月光的家/……白日晴暖/热气氤氲于水面,飞升/带着溢出来的湿气/一些云翳从院中腾起/缝补着,日光抽离的空洞”(《云起处》);“在空阔大地的尽头/喊一声母亲/矮下去的背影,擦亮了/玉米黄金的光芒”(《翻》)。《河湾》以成人视角来写乡村懵懂少年的躁动与无序的内心风暴,理性与情感交织,不仅写实了乡村少年无可把握的生命暗流,更写出了大自然中不属于人的更大的力量。《欢喜》把外婆的去世诗化成“寄居天边,为我们/守住熟透的落日”,叙事与抒情兼具,把死亡写得美丽、温暖——“有时候,看见外婆/躲在墙头炸开的石榴中/咧嘴笑,满口露珠”。这些诗,源于最真切、深厚的乡村经验,它们就是乡村生活的影像或绘画,有着乡土世界的精髓和气质,更像是从乡村古老大地上生长出来的庄稼,朴实,温暖,给人无尽的乡愁和慰藉。当诗意沉浸于乡村的时候,胡兴尚的笔力特别自由,并且充满了一种难得的豪情。比如,“乌云点点,桂树下/月亮是一只金钱豹/奔突左右,撞响山崖”(《明月夜》)。又如,“雪花大过山河/它表里如一,包裹住/简单,纯粹,一根筋”(《三分之二的雪意》)。这种简单、自由、直接、豪情,应该就是他精挑细选,剔除多余部分的诗性效果。

我喜欢胡兴尚乡村题材诗歌中的温暖与自由,也喜欢他都市题材诗歌中的尖锐与深刻。在《空茫》一诗中他有这样动人的诗句:“从一开始,我们就欠人世一个温暖的拥抱”。这是他对他所热爱的乡村世界说的。愿诗人所生活的都市世界也主动给诗人一个温暖的拥抱。

(载《云南日报》2024年12月14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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