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云

香格里拉的冬天是漫长的，无论身处哪一年，总有足够的雪装点一段别样的日子。

期末统考结束，雪花飘飞，家长们匆匆接走孩子，校园顿时空荡荡的，只有个别教师在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往昔热闹的校园风声四起，冷清极了，让人觉得寒冷还在升级。不止寒假前已经冷得够久，寒假结束后的日子还会冷得更加绵长，一直到年后初夏端午节前后才会有暖和的迹象。在这漫长的寒季，大地和风一样冰冷，远处是苍茫，近处也是苍茫，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户外行走的人缩着脖子，把下巴藏在口罩和围脖里，稍显热闹的金桥农贸市场有些店铺早早就关了门，大小老板们脸上没有了那种大展宏图的愿望，为数最多的菜摊主在太阳一落山时就开始给每一种蔬菜盖上毛毯和棉被，小心翼翼又按部就班，像在掩藏一些新鲜脆亮的希望。

在冬天，我情不自禁地想赞美太阳。高原的太阳、耀眼的太阳、亮晃晃的光在旋转的太阳。不管气温怎样，那种全力释放的光芒让人感到心头温暖，唯有太阳，照亮了一天中鲜活的时光。沿街可见的人们提着凳子随着太阳的光照挪移着位置，一直挪完阳光在一天中的大部分刻度。晒太阳是一种能量和精神的同时补给，可是天变得很快，晌午后，阴云聚拢来，絮状的云团瞬间被织成厚厚的铅色云被，倏尔就有雪花飘飞，为人们回家生炉子的行动做好了铺垫。一堂燃烧的炉火，满足了人们对温暖的向往，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链接到做吃的。不必说喷香的烧洋芋、甜糯的烤红薯，也不必说嗞嗞冒油的米灌肠、两面金黄的包浆豆腐，单是一锅热气腾腾的面片牛肉汤就足够安慰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里等待滋养的胃和心。

下雪的日子是上天安排的假日。浮生难得有清闲，下雪的日子适合学习表达，而写作是最能凸显这种浪漫与美好的行为。当下难以写出美好的文字，会不会是对环境恶劣的感慨呢。当烤着火开始写作时，我感觉自己的行为富有了一种重现往日生态环境般的美丽。文字是催化思考的触媒，当雪花里的春节向人们走来，不妨铺开联想，在犹如白雪铺成的信纸上写信，在新一年的落雪中写诗。抑或积极畅想，带着重回儿时故乡的喜悦，飞雪和溪流与我一起在冬日里欢快地舞蹈和歌唱。

下雪的日子适合沉淀。阅读也好，边织毛衣边追剧也好，安安静静地蛰伏在一个小空间里，只管静下来，为自己找寻一剂卸下负重的良药。作家刘亮程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在下雪的日子，在寒冷无助的时光里，每个人都多少经历了一些伤痛或沉重：有人在一个工作岗位上干了多年，一夕就被裁员；有人好不容易贷款创业，却又遭遇了种种不利而失败；有人刚还完房贷，父母又生病住院了；有人奋斗了多年，可生活还是毫无起色；有人刚拾起梦想，又仓促间梦碎……烟火人间，滚滚红尘，芸芸众生，数不清的压力，受不完的委屈，道不尽的无奈，早已让每一个成年人的内心变得千疮百孔。雪不会只下一会儿就晴，但不管眼下有多难，还是要努力把心掏出来缝缝补补，满怀热忱地活下去。在人类最朴素的价值观里，活着是根本，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一切总会好起来。雪总是要下的，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是心头在下雪的时候，人和人都一样太需要温暖了，需要给受伤的内心找一剂良药，给压抑的生活寻一个柔软的出口。

下雪的日子，适合找一个宽广而辽阔的角度去思考。在雪中回味，徘徊或去埋藏，让温柔的心去向往长河大山，感知自然的天籁，清醒地找回身体里很深的记忆……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但凡生活在寒冷地方的人性格都很热烈，喜欢抱团，重视仁义和情味，喜欢吃够分量的食物，都有宽厚的秉性。我喜欢梁晓声先生的一段话，他说人无法选择家庭出身，更无法选择所处的时代，但无论这两点对人多么不利，仍然有选择自己人性坐标的可能，哪怕选择余地很小。于是后人会从食性文化中发现：即便再怎样寒冷的时代，也有坚韧的人性温暖，而那正是社会终究要进步的地方。所以下雪的日子适合谈心、聊天、喝茶、吃东西、讲笑话，适合让人与人的性情和人格集体整合，以碰撞出更深刻的思想火花。所以白乐天才能在下雪的日子发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诚挚邀约。绿蚁新醅酒也好，香格里拉酥油茶也好，麻辣小火锅也好，无非就是想找一个聚的理由。有了相聚就有了相互取暖的欢乐，就有了听音乐和读诗词的契机。

雪下在千年前与现在没有什么两样。雪下在遥远的过去，落在经典的扉页上成为诗句；雪下在当下，也会轻而易举地牵引出无边的古老的意象。白雪与诗歌，互相生化，相辅相成。李太白的雪，那是“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恣意豪放；柳宗元的雪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独冷寂；刘长卿的雪下在日暮苍山的远处，白屋柴门外，“风雪夜归人”；袁枚伫立在“吹灯窗更明”的晚上，那夜雪落满山“月照一夜明”；舒亶的雪是“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漫长安道”的幽叹；而韩愈的雪是“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轻盈灵动，是别样的一番美好……

琼瑶碧玉，点点杨花，片片鹅毛，千树万树梨花雪，坐看青竹变琼枝，得见世间共白头。下雪的日子，有风听风，有雪看雪，人生一世，落雪无声。

下雪了，下雪的日子，雪落成诗，景美情长，当语言难以言尽一切美好，每一片雪花都在书写读不完的诗和讲不完的故事。下雪的日子，要学习松弛，让雪把一年里的沉重覆盖，你听，那白雪深处，又孕育着一个崭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