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连清
吠,本意指狗叫,也泛指动物鸣叫。
20世纪60年代中叶,一个春天的夜晚,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家乡罩上了薄雾轻纱,混混茫茫。一个动物的怪叫声撕破了这里的寂静,引起一阵骚动和惊悚。这一骚动时常在我记忆长河的角落里泛起涟漪。
那晚10时,我照常睡下。时至四更天,我被一阵叽叽喳喳的话语声惊醒。我父亲说:“这是什么声音,从来没有听过。”隔壁楼上的花眼二爷接话道:“今夜村庄里进鬼了!”隔壁楼下的堂哥国定说:“我们拿锄头把它给做了(打死)。”堂哥朋友阻止:“不知道是什么,太危险了,说不定是山魈,等等再说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我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奇怪,一丝惧怕的念头爬上了心头。
“昂昂昂,昂昂……”,“噫噫噫噫……”这嘶叫的声音有点像狗叫,又有点像大花猫叫春,后来听听像小孩的哭声,但又都不像。声音还有点节奏,时高时低,时强时弱,时快时慢,谈不上婉转悠扬,却十分怪异。声音中充斥着凄厉、焦躁、悲恸和不安。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脸,继续倾听着。渐渐地,声音远去了,想是去了本村北面的后岸和沧浪桥自然村,但还依稀可闻。大约过了半小时,后岸开始躁动起来,有吆喝声传来。这嘶叫的声音又回来了,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我本来已放松的神经又紧张起来。
“吱呀”一声,隔壁楼下的堂哥国定操起锄头冲了出去,吆喝着“都出来打啊!”堂哥明友尾随而出。村庄里的人听见喊声蜂拥而出,都拿着“武器”。我一骨碌翻下床奔出去。东方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我借着晨光一看,我的少年朋友士云、学良、春阳、福增等都挤在人群中,手里握着锄头、钉耙、扛筒、扁担等。
这动物看到我们村庄追去乌压压一大群人,听到吆喝声不断,又逃向北边,过了小桥头,蹿向田野。后岸自发凑合的围堵人群自北向南赶过来。吆喝声、驱赶声、说话声南北呼应,此起彼伏。这动物一看不对,只得又从小桥返回。过了桥,大路前面被挡住了,只有一条向东的小径可走,它就急中生智转向东边的小路。这时东面桥头王自然村也有许多人在晨曦中赶来。后岸的人追过了小桥,形成三面夹击之势。那动物就在田野里依着斜角逃走。再逃过两丘田的距离,它速度减慢,人们追到了它。在熙攘的人群中,我大致看到了它的模样。
这约莫是山中下来的一种动物,50来斤重,像野猪一样大小,又不是野猪,身上长着黑褐色的浓毛,嘴巴略有点尖,头不是很大,有点像小牛的形状。只见它气喘吁吁,眼睛扫视着人群,惶恐失色,瑟瑟发抖,面部和眼睛写满惊恐。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后来我估摸着,这大概叫麂,或叫獾,或是獐之类的。其实叫什么已不是很要紧,反正它是山中之物。我的家乡莞渭陈村是个水网地带,南边二十多里处是山,城东有几座小山,西北面离山最近,三四里外是下沿山,不高,但它的后背触角缓缓伸向雁荡山余脉。这个山中之物就是顺着西北边山脉下来的。它或许是依靠山野中的小动物或草类为食;而当年山中植被被剥光,草木凋零;没有了草木,小动物也没法生存了;它心想有灯火的地方总有吃的,却不知灯火即深渊。这一失足,就步入如此境地!
且说人们看到这个“不速之客”,纷纷举起各种“武器”,对准那团黑褐色的动物,手起锄落,各种“武器”像雨点般密集击打在它身上,它的绿瞳颤动着,瞳孔骤然放大,成为我后半生生态报告的扉页插图。开始它还惨叫了几声,那叫声急促而悲哀,随后慢慢地平息下来。它哪里招架得住这么多棍棒的打击啊!那团血肉模糊的躯体是荒野留给我们的最后信笺,上面写满了人类的无知与傲慢。
无数锄耙棍棒拄在那里,人们你问我我问你,“这为何物?”大家的眼睛里只有疑惑。人们慢慢地收起了各自的“家伙”,脸上露出了笑容,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取得了一个战役的胜利。
后来我想,一个来历不明的动物,人们在不知道它叫什么,不知道它对人类是好是坏的情况下,就把它打死了,这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它是山中动物食物链的一个环节,维系着大小动物的生存。它的这个链条断裂,将会危及整个生态链上的各种动物,包括人类在内。在一切都浑噩茫然的情况下,我们大动干戈,群起而攻之,未免也太鲁莽了。当集体的疑惧化作锄头的寒光,荒野的哀鸣便成了文明最沉重的注脚。这给了我们一个警醒:当我们没有搞清楚事物的真相之前,不可人云亦云、人行亦行。几十年后,我悟出了那夜的锄头,其实砸向了人类自己的镜像。
细想起来,那个夜半吠声大概率是黑麂发出的,那可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那时这个动物是濒临灭绝的。就我们这一带来说,濒临灭绝的何止这一种?那时几近销声匿迹的还有狐狸、斑猫、穿山甲、大蟒、石蛙、野猪、果子狸等。人类对资源的过度扩张,挤占了这些动物的生存空间。《庄子·缮性》中写道:“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古人尚且“莫之为而常自然”,我们现代人又将作何感想呢?
时光荏苒,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大潮荡涤了我们这片风光旖旎的水乡,这里不合时宜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得以隐去,代之而起的是遍地开花的鞋业生产流水线,人们在机器面前奔走如市,在市场喧嚣中指点江山。人们的活动范围退缩了,退耕还林还草,植被渐渐恢复,大地一片葱绿。有些久违的动物又都回到了人类和它们共有的家园。野兔、野猪、狼等又在山中出没,机灵的松鼠甚至爬上市区的树梢,呈现一派“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美丽景象。
如今,机器的轰鸣声覆盖了山野的声谱,而那年夜里的凄吠始终在我心里深处震颤。这在提醒我,每个生命都有权在这片土地上找到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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