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连清
十五六年前,车抵海南陵水那日,椰风突然卷起引擎轰鸣。陵水机场的远方,连片的热带乔木托起蔚蓝天空,机场跑道尽头,几架军机正把落日推上地平线。椰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复述一个海军汽车兵的故事。
这个汽车兵就是我的堂哥陈夏清,当年他就在陵水机场从军。20世纪60年代部队规定,海军陆战队服役期为4年,由于他驾驶和修理技术精湛,部队一留再留,一干就是10年。他曾对我讲起泅渡万泉河时碧波荡漾的场景,五指山的晨雾缠绕在军车的后视镜上,像一条条洁白的哈达,黎寨的歌声飘进驾驶室,与发动机的轰鸣声谱成交响曲……这些细节让我第一次触摸到了南海的温暖。
我进入小学工作后,便与他开始书信往来。堂哥入伍之初识字不多,但从他的来信中,我能看出他有了很大进步。他写字时喜欢将信纸斜放,写出的字也斜向一边,“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这般富有美感的书信我十分喜爱。他把身穿蓝军装的照片寄给我,湛蓝制服上的飘带在南海的风里划出最美的弧线。后来他回家探亲,换了一身红领章红帽徽的戎装,同样十分好看。我的回信蘸着小河的水纹:“草鲢已在门前河中养胖,待你归航张网。”特殊年代流行挂毛主席像章,部队的像章又多又精致,他给我寄了许多。那些书信往来的记忆至今仍在我脑海里浮现。
堂哥在部队的具体情况我略知一二。他当了几年战士后,当上了班长入了党。每年临近春节,大队都会慰问军属户,慰问队伍排成长龙,随着“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响起,“光荣之家”红榜被贴在老屋的墙上,“五好”战士奖状在土墙上绽放成第二个太阳。每当我抚摸堂哥戎装照片的毛边,仿佛指腹沾上了海军蓝的潮气,我在心中为他竖起大拇指。
1966年白露节气那天,他历经千里,一路辗转,提着大袋小包风尘仆仆地回家探亲。大娘大伯激动得泪花闪烁。堂哥带回来了椰子、槟榔、芒果等特产。沉甸甸的行囊像他未说出口的思念,沉默地酝酿出蜜稠的乡愁。他还买了许多礼物,父母和5个兄妹都有份。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回队时,大娘一直把堂哥送到村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大伯心硬,坐在屋里呆若木鸡。
那次堂哥回家探亲期间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永记不忘。堂哥也没想到,军营里锻打出来的筋骨在家门口的河汊里完成了对人民海军最朴素的诠释。
那是秋天的一个中午,堂哥身着带有红领章的蓝军装坐在小屋门前,等待父亲从田间回家吃饭。怀表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向前迈进,突然隔壁有一个体型较大的中年女子哭哭啼啼向河埠头奔去。堂哥密切注视着她的动静,那人到了埠头后,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探。她的影子在石阶上一级级碎裂,像一段正在沉没的往事。堂哥好奇地站起来看,只听得一声“扑通”,那人竟跳进了河里。堂哥见状,直呼“大事不好!”赶紧冲过去。来到河边时,只看到水面上不断有气泡冒出。在浑浊的河水中,那气泡如同绝望的密码。这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救人。他双眼紧盯冒泡处就纵身跃入水中,河面溅起一片浪花,军装瞬间绽开靛蓝色的波光。
秋日的河水已带着深深的寒意,深渊般吞噬着光线。堂哥像一条蓝银鱼潜入水中。水很深,踩不到底,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从那人背面逮住衣服往上拉。那女子一会露出水面透气,一会又沉了下去,大口大口吃水,双手拼命划动着,企图抓住什么,幸好堂哥避开了与她正面接触。堂哥虽然健壮,但要提起那人并往岸上推要用尽全身力气。堂哥的身影在河面忽隐忽现,他一推一挪,尽量让女子露出水面,并慢慢往岸边靠近,最终把她拖到了岸边。前后不过5分钟,却看得大家惊心动魄。
这救人的过程看似简单,而在他人处于危难关头,堂哥临危不惧、英勇救人的精神却不简单。
时光匆匆,堂哥退伍了。按照当时的政策,他没有被安排到正式工作。县民政局考虑到他对部队的贡献,安排他在城关粮管所做合同工。一年夏收夏种,温岭刮起强台风,台风将平原变成了汪洋,莞渭陈6队仓库里的稻谷眼看就要被洪水淹没。他推开粮管所铁门带头搬运稻谷,一时间,社员们肩扛的稻谷仿佛淌着金瀑,烘房里飘出的蒸气成为堂哥肩章褪色后升起的旌旗。
改革开放后,堂哥放弃了粮管所的工作自谋出路。下河捕鱼、田间捉鳝、穿棕刷等,他都是一把好手。后来他在上海承包了剥棕榈的活儿。这时,堂哥在部队磨炼出的技能和毅力有了用武之地,创业有了明显起色。不幸的是一天他从高高的棕榈树上跌落下来,棕榈叶割破天空的瞬间,他脊骨断裂的脆响惊飞了整座公园的鸟群。我去上海看他时,他已人事不省,好在捡回了性命。从此,他只能拄拐杖、坐轮椅,苦度人生最后的岁月。轮椅转动时,我好似看见有朵浪花在他膝头渐渐风干。
几年后,他身患绝症并回到了老家。他凭借顽强的意志与疾病抗争,每天早起坐轮椅进行康复锻炼,从莞渭陈到横峰桥来回往返6里路,常常累得汗流浃背。人们经常看见那个倔强的身影在晨光中练习站立,像一艘搁浅的军舰,仍在等待涨潮。六七年过去了,他依然坚强地活着,连医生都感到十分惊讶。
在生命的长河中,我们难以预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能做的唯有努力、接纳和抗争。堂哥始终以努力为舟楫破浪前行,以接纳为铁锚稳住心神,以抗争为桅帆迎击风雨。
近日,我又一次去了陵水,椰林深处的蝉鸣突然转为汽车连的引擎轰鸣,仿佛有蓝飘带拂过脸庞,那是永远年轻的海军蓝;椰林沙沙,每一片叶子又似在复述一个永恒的真理:生命最壮美的浪花永远绽放在逆流的航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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