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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11月12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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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辞典
●于坚
余丽芹 摄

春天

经常会有这样的春天,你呆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看着窗子外面的蓝天发呆。鸟一闪而过,去了你永远不知道的地方。你知道在云南北方的岗子上,一树树梨花像白色的火把那样斜插在红土的山地中,猛烈地燃烧,大风吹过,遍地是白色的火星子。你知道与此同时,在云南之南,大河滚滚,波澜是蓝色的。两岸的低处和高处,阳处或阴处,干地或潮地、全都已经被花朵占领,它们正开得一片稀烂。花的脂肪从树枝上淌下来,阻塞了大河两岸的那些细小的支流,也阻碍了其它植物通向阳光的道路。蜜蜂像轰炸机那样嗡鸣,沿着道路,到处可遇见牧蜂人黑色的蜂箱。你当然曾经像一只幸福的蜜蜂那样闯入过这样的春天,但你毕竟不像蜜蜂那样,和花朵是一种在家人的关系。你进入春天,但你是出家的人。你的道路与一只蜜蜂正相反。它偶尔撞入你的房间,它最终要找到返回春天的道路。所以,你一生中,虽然每个春天都听见花朵在山岗上嚎叫,但你只有很少的时间能亲抵现场。大多数时间,你只是知道事情正在发生,你通过蓝色的天空和风的速度知道事件在发展。是豹子的身上布满花朵,是蛇在花的洞穴中睡眠。而你远离现场,想象着那残酷的美。你恨不得立即就钻进一只花蕾,在里面腐烂掉。或者成为一只毛绒绒的屎克郎,在那蓬松的,被花朵的脂肪泡胀的红土壤中,扒个洞一头钻进去。但你仅仅是坐在屋子里,无所适从,渴望着无事生非。哦,那一切与你毫无关系。即使花朵把山岗压塌,把蜜蜂呛死,这一切也与你毫无关系。我曾经强烈地体验过这种残酷的无关,那时我在芒市附近的森林中,春月无边的夜晚,我独自一人,走过一座又一座铺满去年十二月落下的,尚未腐败的树叶的岗子,地面被月光戳出无数的斑块,蜜蜂不知到哪里去了,一路上遇见无数的花丛,它们中的一些,当着我的面打开,撬开烈酒罐子似地把气味放出来,香得令我恶心。这些花朵有些在月光中,有些在暗处,拼命地开放着,前仆后继,枯萎的才垂下,掉下,新的骨朵又打开了,仿佛有什么不可抗拒的诱惑在外面吸引它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它们仅仅是要打开,要牺牲在盛开之中。在这美丽无比、安静、凉爽的春夜里,我却忍受着烦躁、闷闷不乐、像一头找不到活干的狼。我又听见一朵马樱花“叭”地一声解放了,我忽然明白,我的烦恼的根源是,我不想当人,我想当花,我要开放。我渴望作为花朵之一,与这春天的故乡,吻合。

远方的声音

在云南的远方,你永远会感到有某种声音永不停息,有某种声音越过风和群山传来。这是河流的声音。云南人都知道,河流就在他们的周围。十年前,我在我的诗歌中写道“在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都会听到人们谈论这些河 就像谈到他们的神”。河流对于云南,不是文明史上的象征,不是古代的传说,而是越过时间传布到你的生命中的轰隆巨响。河流把生命带向遥远,但这遥远是永生不息的流动,而不是一个静止的彼岸。我非常喜欢那些歌颂河流的歌曲,可惜这样的歌在云南还没有被写出来。我听过斯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也听过葛罗菲的《大峡谷组曲》。我希望有一天,音乐天才出现,为我们谱写在北纬30°-21°附近经过的河流。我很喜欢一首美国民歌《谢南多》。这是一首歌颂永恒的河流的歌曲,谢南多是一位美国印第安酋长的女儿的名字。也是一条河流的名字。“遥远啊,波涛滚滚的大河……”这是令我永远热泪盈眶的歌声。

麂子

我少年时代的云南是一个充满陌生感和恐惧的世界。这种恐惧和陌生不是来自文明世界,而是来自大自然。那时,野兽们和人的世界关系密切,它们就住在昆明城外十公里以远的大地上,有时候还会闯进城里来。我小的时候,外祖母吓唬我的常用短语就是“老豺狗要来了。”这不是童话,不是今天孩子们知道的大灰狼,而是就在昆明郊外的红色山冈中传过来的真狼的嚎叫。

有一个夜晚我躲在昆明四十公里以外的山野的一片树林中。当时我十九岁,被工厂派到农场去收洋芋。这个农场叫花箐。长年看守着农场的李师傅在这个夜晚带我们出去打麂子,我们埋伏在一片树林里,等麂子出现。那是美丽无比的夜晚,星光灿烂。林子里有几十种鸟和上千的虫子在叫,那是无所顾忌的大叫,叫得山林就像一个正在比学赶帮超的乐器工厂。突然间,轰地一声巨响,然后就万籁俱寂。过了一阵。李师傅从黑暗中冒出来,说打着了。我们就回去。第二天,我们带着狗,上山去找麂子,山是潮湿的。天空是蓝的。只有蓝色。而土地是红色的。狗忽然叫起来,我们跟着跑过去,在密林里找到了一头死去的小老虎,有一米长。它的脖子上有一个暗红色的洞。白天的林子很安静,除非是起风的时候。

哥布的父亲

哥布的父亲坐在他的刚刚经历了泥石流的家中。后门,以前上山砍柴的门,已经被泥沙堵住了。如果明天泥石流再动,他的家就没有了。我问,那么怎么办呢?哥布说,搬到另一座山上去。哥布的父亲坐在火塘边上,这是一个在土地上刨出的坑,他往坑里面加着松树枝,烧一壶泉水。他停下来就吸水烟筒。这是一个没有色彩的老人,他的脸是黑的,指甲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脚是黑的,他的屋顶被烟子熏得漆黑,腌肉被熏得黢黑。他不会讲我的话,我听不懂他的话。

第二年,他由儿子哥布领着,一生第一次到省城看看。哥布领他来看我的家,他不仅看,并且一样样用手去摸。他摸摸我的电视机。摸摸我的床。摸摸我的锁。摸摸我的浴缸。摸摸我的抽水马桶。摸摸从水管里流出来的自来水。摸摸我的门。摸摸我的玻璃。摸摸我的布。摸摸我的香烟。摸摸我的食物。然后走了,他回到他的故乡去,在另一座山上的家里,他像黑暗那样坐在火塘旁边。

阴影的游戏

苍山的阴影从山脚一直伸展出去十多公里,铺在倾斜但平坦的大地上,大地的终端是蓝色的洱海。在阴影的部分,事物是本色的。但在阴影之外,一切都光辉翌翌,金黄色的田野、金黄色的树和村庄。事物被夸张了,显得更赏心悦目。在这光辉中看被阴影遮蔽的部分,却是一片昏暗,它也被歪曲了。我沿着阴影的边沿,在大地上走,我脚踩的地方也就是高山投到地面上的反映着它的峰顶的部分。这边沿有些虚化,我垮几步进入阴影,又跳跃着回到光底下。这土地是秋天收获之后的稻田,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乌鸦、田鼠和谷雀。阴影缓缓地移动,犹如盲人的手,在摸索着大地上的粗糙的表面。我跟随着阴影,向位于东面的洱海延伸。一整个下午,走了七八公里,看着一个个村庄被阴影网罗。看着白色的牵牛花怎样失去了光采,回到它原有的朴素中。看着阴影怎样爬上耕牛的角,又溜下它的脊背,把那些残留在它尾巴上的光粒啄掉。我一直跟着它走,走到洱海边上。直到这巨大的幕把整个大地都遮蔽起来。那是我二十岁的某一天中发生的事情,我年轻的生命中的正午,我的时间还多。

大地上的沐浴

芒市附近有一个温泉,阿永带我去洗澡。那个澡塘在傣族人的村庄旁边。火热的夏天,我们穿过他们的土地,穿过橡胶树林、野草地、堆在乡村边上的甘蔗塔、鸡、狗、鸭子和水牛、穿过竹篾编成的房屋和红土的山坡,到了那里。这是一个水泥和砖砌成的浴室,卖票。小卖部,供应毛巾、洗发膏、沐浴液。里面分男浴池和女浴室,淋浴、盆浴。更衣室、小便处、拖鞋、挂贵重物品的钉子、通风的窗子、热气腾腾……洗罢出去时,阿永说,你看,他们在外面洗。我看见大地上有一个池塘,在一棵榕树下,一群上身赤裸的女人泡在里面。水直接从大地上冒出来。气泡。波萝蜜般的乳房。下垂的母亲的乳房。古铜色的手臂。黑头发,散开如水草。大地的植物。周围是红泥巴,牛屎、鸡粪、杂草、蛇和蚂蝗;再远处是瓜地和蕃茄地、芒果树和香蕉树。再远,是无边无际的水稻和青山。水哗哗地响着,水已经被泥巴染成了红色,她们在玩水,露着牙齿笑、互相泼着身体……一切都在金黄色的落日的光辉中。

颂歌式的葬礼

我在云南的大地上目击过颂歌式的死亡。那是在德宏州的芒市。温暖的春天,我沿着乡间公路骑着自行车漫游。周围的风景,先是用“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来描写最得体。漠漠,当时是早晨,雾尚未散去,但已经不浓,雾后面的树林已经依稀可辨,白鹭是古代的白鹭,越过历史飞来的天使。如果千年前那位诗人复活,他会一眼认出。但黄鹂是看不见的,是听见的,大地上有鸟在啼,但不知道那是不是黄鹂,我很少有时间能够停下来,仔细辨别鸟语。无论什么鸟叫,我只知道那是鸟叫,与狗吠不同。古人的时间多,“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有的是倾听的时间。为什么在春天用夏木会贴切?因为在汉语中表示春天的时间,在亚热带的云南德宏,大地上已经是夏天的景致了。后来竹林出现了。山地出现了。不知名的河流出现了。风中有腐败的稻草的气味。也有果子的气味。也有拖拉机的气味。后来,田野扩展成大片的、无边无际的,已经不仅仅是水田,也有玉米地、甘蔗地和开着紫色的花朵的地,开着黄色花朵的地,大地现在看上去像所谓“锦绣”的了。太阳老练地上升着,天空蓝透,又一个上帝的好日子啊!在大地的开阔处,我看见远方又出现了一个白鹭云集的村庄。是什么吸引我向这个村庄走去,白鹭。当我进入这村庄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个傣族人的村庄正在举行葬礼。犹如在水田中央突然看见一只死去的白鹭。没有任何迹象向我预告死亡的降临。我听见歌声锣鼓声,在村庄的外面,我看见一些美丽的花圈,不是扎着白花,而是扎五颜六色的花。后来我看见死去的劳动者躺在一个用花和竹篾搭成的棚子里。人们蹲在花棚的周围,敲着锣鼓,哼着好听的歌,像是劳动中的休息。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葬礼。在春天,在花朵和白鹭盛开的大地上,死亡被花朵和白鹭所簇拥,被它的收获所簇拥。

金沙江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大河,是金沙江。那是在我十七岁的时候。革命时期,金沙江的名字和毛主席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高原的许多大河都沉默着,只有金沙江作为革命的象征之一,进入时代的广场,和革命一道,“金沙水拍云崖暖”,鼓舞人民的斗志。当时我工作的工厂,组织了一班工人,学习解放军,长途拉练,为美国人或苏联人入侵我国做好准备。我们决定向着昆明的北方前进,一直抵达金沙江边。我记得当时我被分配在炊事班,背着一口有我的半身高的行军锅出发了。出发是严肃的,具有战斗气氛的。但一出了昆明,意识形态战线本来就薄弱的青年工人马上被云南高原美丽的大地征服了。那时正是春天,四五月,高原上到处是花蕾在阳光中爆炸的声音,一路上到处可以看到蜜蜂、蝴蝶,雄马和母马在开着野山茶花的山坡上交配……这景象比语录和标语更轻而易举地深入人的意识,在灵魂深处闹革命。青春被充满繁殖力的大地所诱惑,就离开了时代的正轨,革命的队伍将到金沙江时,工人们中间已经出现了好几对情侣。剩下的抢着给女同志背背包,背干粮袋,给男同志喝水、唱歌。一路上借团结友爱,生动活泼之名行打情骂俏,争风吃醋之实。自然是原初的自然,爱情是纯粹的爱情。白天行军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晚上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扎营有时扎在野外,有时进驻山村,人民夹道欢迎,说是红军又回来了。有一个地方叫老木坝,当晚队伍是在松树叶铺成的打谷场上与村民联欢。第二天杀了一群公鸡,炊事班得到一土碗鸡睾丸,用清水煮一下,几个青工三分钟就抢吃完了。一路就这样玩着,一天早上,正在山路上走,忽然有人发一声喊,说是看见了。一杆红旗马上打起来,都疯了似的跟着红旗跑。举红旗的青工是个失恋的人,他举着红旗飞跑,他恨不得此时敌人的子弹就扫过来,他就在金沙江畔壮烈牺牲,让那负心的姑娘永远后悔。跟着他,跑得革命队伍上气不接下气。换气间,忽然就看见了金沙江的水,绿汪汪的一条,象水库。但离得还远,就又开始奔跑。现在想那时奔跑的样子,那青春,那激情,为着一条河流,就象是一群奔向恒河的朝圣者。江滩很宽,全是沙和白石头,不能跑,走了好一阵。终于到了江边,一直以为这里是山高水寒,乱云飞渡,对岸是敌人的堡垒。在眼前的却是一江春水,清秀明丽,“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样子。对岸是静静的群山,一条船也没有。就听见有人说,红军渡的不是这里,是下面的白马口。就又在激情中继续前进,跟着红旗。沿江又走了近五公里,到了红军当年渡金沙江的白马渡口。这回真是到了,但依旧是碧波荡漾,看不出什么血雨腥风的迹象。我现在想,可能当年毛主席渡江的地点不是这里,也不是这个季节,心事与我们不同。所以所见的和我们所见的不一样。后来我在另一处又见过金沙江,那里倒真是险恶,阴冷的秋天,乱云飞渡,恶浪混浊。但红军不是从那里渡的江,在那里能自由飞越的,是我在《河流》这首诗中指出的飞禽:鹰。

苍山的三种面貌

猛然间看见苍山在多云的天空下,我被山的样子震惊。看不清细节,没有锋芒,只是一个的苍色的椭圆状的混沌整体,但巨大无比,挡住下关市西面的天空,就是这巨大无比的体积令我颤栗。再也看不见其它的山了,它们忽然小掉了,逃走了,它比所有的山都大,它与它们的比例是一头雄狮和一群猫的比例。但在一小时之后它已经是另一种模样,在落日的光辉中,十九个轮廓峥嵘的山头,开天辟地从混沌中杀出来,使徒般地排成一列。灰色的长袍,由南向北,一座座呈现着高低不同的坡度和形势。所有的山顶都被森蓝色的雪覆盖着。山顶下面,却被红色的、灰色的、和黑色的云和霞所簇拥,再下面,又露出了山体。

这些云和霞可以令有想象力的人想到“张牙舞爪”“飘带”“鲨鱼”“一群历史悲剧中叱吒风云的英雄”“骑大象的武士”等一大堆意象,但这些形容也是轻浮之辈,你刚刚想象了热带鱼,这鱼已变成了骏马,你正要说什么“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它已经变成了棉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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