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杰文,作家、探险者。1981年生,江西高安人。曾是IT技术男,忽然惊醒,换了种活法,爬山探险,众筹建雪山木屋。2001年徒步丝绸之路,2002年徒步去西藏,著有《去西藏》、《雪山乌托邦》、《小刘美国游记》等。《虫草江湖》、《松茸传奇》、《神山下的访客》等文章,发表于《中国国家地理》、《旅行家》及《中国国家旅游》等杂志。
挚爱摇滚音乐和徒步探险,2012年辞职旅行,深入藏地秘境,与当地人一起生活。2014年发起名为“雪山乌托邦——500块做雪山木屋业主”的众筹项目,引发广泛关注。
现在滇藏交界处的梅里雪山,创建“有时遇见熊”微信公众号,发表个人旅行中写的小说散文,擅用口语、短句,简洁有力,风格独特,既血性浪漫又充满诗意。他擅长捕捉人物内心的感情波动,刻画旅途中遇到的人们,挖掘潜藏在平凡生活中朴实、柔软的心灵关怀。
高山营地是美,但无论哪个人,去住上几天,都会觉得非常痛苦。
千辛万苦爬上去,交通不便,无水无电,风餐露宿,扛包入住。大都是木屋或军用帐篷。几块木板铺在地上,就是你的床。你累得不会动,头疼欲裂,还要自己去劈柴,好不容易生起火,浓烟熏得你眼泪汪汪,连老鼠都受不了,气得离你而去。坐久了,一扣鼻子,扣出一坨浓黑的血块。一旦下雨,立刻身处风雨之中,飘摇得直哆嗦,最后一点浪漫也被浇灭了。
总之,在城市生活惯了,是人都会觉得营地太苦、太脏、太不方便。从营地回来,都会惊讶地发现,原来我的生活那么美好.
但是,如果你住得再久一点,克服一下文明的负担,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脸,浑身痒痒就打一下滚,感觉就会大变起来。在城市,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都是人家准备好了的,逛街累了花点钱,就可以吃到酸辣粉,但总感觉太拥挤,不自觉地要去应付,而住在高山营地,会使你忘掉人群,甚至忘了自己,流云飞动,心气平和,在与世隔绝中与自己对话,搜寻着那些自然的恩赐。
你的脸,吧嗒一声掉了下来,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要是再住下去,住上一、二个月,看着草变绿,花变红,乌鸦停在树梢的月影之中,每一件事物都是清澈的、自在的,非常值得怀恋。
生活的简单,山河的壮丽,行走的自由,在空旷中有一种精神上的清凉。回想起来,真会觉得,实在扛不住了,就去山上住住。在营地度过的,真是一段桃源般的隐居生活,重新把自己放在了四季轮回之中,城市虽然便捷,但是太忙、太赶、太放不下,总是催着你向死亡奔去。
六年多以前,我第一次跟扎西到营地。随行的兄弟一上来就病了,发起高烧,晚上躺在地上直哼哼,吃什么药都不管用。酒鬼猎人挖来野生黄连,这些带刺的灌木就长在木屋边上,一点也不起眼。他剥下树皮,一根根金灿灿的,泡在水里,用火一煮,沸腾出一大锅黄金汤。灌下去,苦得“哇哇”直吐,等你擦干眼泪睡一觉,醒来就清醒了。这,虽然是营地生活的一件小事,但也耐人寻味:自然早就为你准备好了,只是等待着你去发现。
生活不讲究,是在自然条件下没办法,但是在另一方面,高山营地,也不是全成了野人。只不过,这里的快乐,这里的娱乐,没有光电,纯净自然,山歌中喊出男欢女爱,舞蹈中相互试探,直抒胸怀,狂野不羁,神山圣湖映照千年,杜鹃花海里站着古木,得了天地自然之气。一方面是大山大河所形成的开阔胸襟,另一方面也是民族文化,告诉人们,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只是生命轮回里的一个过程。就说他们的歌吧。歌词很简单,唱家乡,唱母亲,唱的最多的是男女的恋情。他们是这样,喜欢就喊出来,变心了就骂出口,无遮无拦的。有些词太煽情,“生生世世为你付出一切我也愿意”,多大的话啊,可用他们那种嘶吼的唱腔,也不觉得太做作,反而有一种瞬间爆发的激情。你会觉得,本来就是这样啊,男人追女人,那一刻,死多少遍都会愿意。
有时路过营地的,会有那种行吟歌手。唱的是《格萨尔王》,唱国家的兴亡,英雄的悲歌,人生一直在流转,而世事总是变幻无常。他手握弦子,唱得断断续续,低眉闭目,几近呜咽,好像已经目睹了一切变迁。男人的嗓音,随大山起伏,在明月下唱出了长河,乾坤古今的一切情感都成了过往云烟。最后,他收拾行囊,拿起别人的施舍,总是会唱皈依经。
我觉得,藏歌最动人的部分,是那些连接词,用于过渡,加强语气。比如,“呀拉索”“索呀拉““穷直啊穷直”……可以直穿云霄,也可以轻快一晃,没有具体的意思,却给人巨大的想象空间,类似于中国古画里的留白。我们的留白,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那种高远空灵的意境,是一个人的孤独,他们却是喊出来的,唱到一半,或到至情至性的关头,忽然抛出一阵调子,你看着大山上缓缓展开的云朵,听到这种抚摸万物的吟唱,自然会浮想联翩,全身都被自然吸了进去,更觉辽阔,荡气回肠。
谁说藏族不细腻呢?他们的细腻,是被鲜血打红的情感。
还有啊,大森林里的风声,那是自然的长啸。你在大风呼啸的夜晚,一个人坐在火堆旁边,犹如坐在了大地温暖的掌心,寒风穿过松林,听到一二声狼嚎,真是苍凉孤寂,风急天高狼啸哀,无边的落叶,正在萧萧下落,动荡着你的心腑,不由打几个寒战,感叹生命为何会如此悲凉。这种荒野的呼唤,只有在高山营地,也只有一个人面对自然的时候,才能感触至深。藏族朋友爱野餐,他们叫“耍坝子”,即便是在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虫草季节,也会集体停工,带上各种野味,一起爬到最高处去“耍坝子”。
雪顶辉煌,身下杜鹃开成了花海,白云的身影一片片盖过山岗,大伙围坐在一起,吃肉、唱歌、跳舞。每个人都要表演,欢笑声一阵阵冲向高空。雄鹰飞翔处,大雪满苍穹,每个人都笑得格外灿烂,把一碧的晴空,清洗成了长空万里。直到金光万道的黄昏,人们才身披霞光下山,走到营地,回头一望,身后已是日落红霞飞满天。入夜之后,风露渐起,野鸡鸣叫,喝醉了的还在笑傲,女人们烧起酥油茶,一个小小的营地,顿时升起一派旺盛的烟火。
当然,还有暴雨将至,云海升腾,烟雾弥漫,野鹿成群,小松鼠翘起了尾巴……以及爬到冰川听雪崩,山间突遇大熊,等等。高山营地的日子,在平静流淌中,有着很多奇遇。
还好我离雪山近,我又想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