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开进大峡谷，遇见一个人，正在拼命赶路。样子好奇怪，大踏步，扬起手，一起一落，像在竞走。我松开油门，问：前面是哪里？啊，他慌忙摆手：不坐车，不坐车！没叫你坐车，我笑着说，请问，前面是哪里？他指着大山说，翻过去就是贡山。贡山？我问，有多远？八九十公里。

这么近，我心想，二三个小时就到了，要不就去贡山过中秋？正犹豫，他忽然说，我出来走走，看看风景，大笑起来。听他口音，不像本地人，本地人哪会看风景，看得后背全是汗。我问，你是哪里人？浙江，他说。好，我说，浙江大哥，您慢慢看。开长途就是这样，碰到一个人，随便聊几句，莫名其妙，心情好了起来。看样子，肯定又是某个小老板，被老乡骗来承包工地，初来乍到，豪情大发，以为要发财了，马上就要发财了，出来看山看水。我甚至想，事后他没接到工程款，会不会忘记最初的那份激动？会不会感叹，人生就是这样寻找、奔波，起起伏伏，由各种喜悦和悲伤组成？大家都是实在人啊。正胡思乱想，车身突然剧烈摇晃。坏了，我想，车胎爆了。停下来一看，果然爆了，怎么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架起来，蹲下身，捏着不争气的轮胎，望着大山兴叹。

那人走了过来，看了看我的车：爆了？是啊，我问，这附近有修车的吗？哎呀，他说，我也不知道。你只能往回推，推个10公里，到德贡大桥去。唉，没办法，推吧。一边默默推车，我一边还在想，真不该乱想人家，把人家想得这么惨，结果自己遭了报应，罪过啊罪过。

推了几里，满头大汗，我喘着粗气，望见对面山腰有几户人家，如点点星光。此刻山风正紧，不由想到，万家灯火之夜，可我呢，正头顶明月，推车找人修。老天，你不公啊！一气之下，跳上摩托，管它走不走钢圈，突突突，赌气似的，直接往前蹦。蹦到半路，听到“咔咔”声，身后在拖地，跳下一看，内胎爆出来了，搅成一团，卡住了挡泥板。这胎没法补了，磨得千疮百孔，发出橡胶燃烧的臭味。好吧，我掏出指甲刀，很仔细地把内胎给剪了。

坐着钢圈，左摇右晃驶过大桥，竟然有人在放炮仗。我不怕炮仗，此刻听到，却有些惊心，前方茫茫黑夜，拿不准多远有人修车。到了桥头，一转弯，看到一面牌子：修车、补胎。有人吗，我喊。路边全是灰尘，连灯泡都显得暗淡，从弱光里走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哪个？师傅，我说，爆胎了，好修吗？我修大车，他说，不修摩托。他说是这么说，却走了过来，帮我架起车身。麻烦了，我说，换个胎。他蹲下来，一拉车轮，转出好多灰。吐了口痰，他说，你去买个胎，桥头小卖部就有。好好。等我买回来，他已经拆好了。递烟给他，我问，这胎怎么样？一般吧，他说，属于很一般的。

你自己怎么不卖？不卖，他说，我只收手工费。差胎不愿进，卖好胎吧，人家觉得贵，还以为我赚了他很多钱。只赚10块，人家以为你赚了20，不划算，懒得解释。哈哈，我说，你倒有趣，还在乎这个。小兄弟你多大了？92年的。哇，才24岁，已经自己开店了。初中就出来了，修了二年摩托，再修大车。老家哪里？四川。不容易，这么年轻出来闯荡。中秋一个人？嗯，一个人。做好吃的吗？去，他擤了一下鼻涕，刚刚吃了碗方便面。没跟朋友一起过？朋友，他说，什么鬼朋友，都回村去了。一挥扳手，指向大江两岸：永久村，永芝村，这十里八乡的人都认得我，我不认得他们，叫不上名来。哈哈，你是名人。

他嘿嘿一笑，什么名人啊，脏兮兮的蹲在路边等生意。……就这样，我们瞎聊起来。峡谷风大，江水在月光里奔腾，激起哗哗水声，不由提高了嗓子。他手黑，拿着烟，像一点光悬在嘴边。看他脏乎乎的，想起我的小堂弟，也是这样赤条条的，不知在哪里混饭吃。抬头看看月亮，再看看灯光，灰蒙蒙的路面上，晃着两个毛茸茸的脑袋。

一大早，看了一段《中国通史》，觉得该上路了。想着才八九十公里，晃到中午也就到了，谁知越往上，发觉越不对劲，大水冲断了路面，每过一次险处，都感觉被斩断了后路。开到中午才到垭口，整个上午都没遇到一辆车。到后来，终于从屁股后面，赶上来一辆丰田越野。呼啸而过，溅了我一身泥，我反倒很高兴，至少证明这路还有车。又骑了一段，冲过好几条瀑布，见那辆丰田停在路边，有个人站在悬崖上指手画脚。我跳下车，走过去一看，整个路面都没了，一辆黄色挖机，正在半山腰挖路。路断了，我说。咦，他微微一颤：有人！你路过我了啊，刚才。哦，他说，你真是人。那当然。不，他说，你是过路的，不是我们修路的？是啊，我说，去贡山。回去吧，他说，快回去，这路通不了。山那边和山这边是两重天，尤其是贡山这边，才修几天啊，又倒掉了。幸好你遇到我，不然困死在这里了。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想想刚才闯过的险关，既后怕又不甘心。

我问，这段要修多久？二三个小时。那就等，我说，大不了把摩托停在山上，我走路下山。随你吧，他不管我，继续指挥。挖车就在大陡坡上，铁手挖出一点，底下塌掉更多，感觉随时都会全部倒塌，连人带车埋进山谷底下去。好几次，挖机不敢动，挪一下，再挪一下，吓得我身边这个人跳起来。命大命大！每次危险过后，他都念叨，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自言自语。哪里人？我问。啊。我问领导您是哪里人？哦，山西。说到家乡，他笑了，一笑满嘴烟牙，我才意识到要给人递烟。接了我的烟，他话多了起来，问我是哪里人，来这边干什么。旅游？他说，这个要命的地方，有什么好游的，看了垭口就好回去了，再下去路更难，你要把车当船开。

见我拍照，他又问相机多少钱，贵不贵，能不能拍视频，他也想买一个，拍下惊险一刻。我说，这你得有个专业摄像师，一边指挥修路一边拍摄视频，会抖的。那是，他说，别人在玩命，我不指挥还拍摄，不像话不像话。山里湿冷，聊了会儿，头发上沾满雾水，毛茸茸的像打了霜。阳光透过云雾，撒下几处白光，风吹树抖，大森林里到处在滴水。坐在石头上，我忘了走了多久，从早上到现在，天气、环境、白雾，都反差极大，何况身旁忽然站了一个山西人。

路终于通了。他上车一使劲，四轮驱动，冲了过去，冲到泥坑边，伸头对我喊：跟住我的车印！靠里，靠里那条！车印很深，我骑过去，陷进去半个轮子，泥埋到了膝盖，发动机发出吼叫，才冲到了坡顶。再往下，根本控制不住车头，索性随着车身，在泥石里漂移，眼看就要滑进山谷，我正准备跳车，忽然止住了。他们帮我抓住车身，往里面猛拽，这才安全到达彼岸。到了才发现，挖机师傅也在帮忙，不然山西人也拽不住。我千恩万谢，山西人却大笑，是危险过后的那种兴奋。点烟点烟，三个人一边说好险，一边形容刚才怎么险，每个人诉说的角度都不同，但是一样的亢奋，好像在大山深处，自导自演了一场好戏。你走吧，他说，希望天黑到江边。他不再劝我回去。赶路要紧，回头看他们，已是两个小点。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挖机司机印象特别好，虽然自始至终没有一句问候。他胡子上有小露珠，看样子是个藏族人，瞪着大眼睛，查看这边查看那边，一转身，爬上了挖机。

傍晚才到怒江。过了大桥，有个岔路，左边去贡山，右边去丙中洛。上身的黄泥被风吹干了，下身还湿漉漉的，我坐在路边抽烟，想着该去那边。这时，两辆车停了下来，却只钻出来一个女的。她下车后，走到德贡公路的石碑下面，看了看介绍，转身去拦别的车。拦了一辆，司机放慢速度，但没停，她指着大桥喊：这桥去哪里？没听清回答，车就开走了。我就坐在石碑下，她视而不见，还踮起脚，去拦别的车。我觉得奇怪，路牌你不看，路边一个大活人你不问，怎么拦车问路？这桥去贡山，我说。你，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吗？她才发现我。是啊，我说，别去了，太危险，我开了十多个小时。

见我浑身是泥，她又问，很难走吗？不止难走，我说，是根本不通。哦哦，她说，我们不去那边，就问问，我们去西藏。我知道，她等着我夸赞，我想了一下，就夸了：厉害，进藏啊，丙察察线，风景特别好的。是啊是，她果然很开心，我们就是去那边，自己开车去。我又说厉害厉害，一路小心，接着跨上摩托，转弯开向丙中洛。

我想好了，去阿洛青年旅舍。听平安哥说起过，每次路过都没住，反正只有23公里，去看看。还没熄火，迎出来一个帅小伙：住店吗，欢迎欢迎！我说，老板吗，这么帅！我不是老板，他说，老板更帅。你是客人？嗯，今天人少，我一个，还有一个台湾人。你呢，从哪里来，是哪里人，做什么的啊，看你车牌是云R，你不是本地人吧，哎呀包真大，全是泥啊……

我还没回答，就被他一通问，他也不管我是否回答，透着年轻人旅行在外的莫名兴奋。我想，他是寂寞了，是不是美女不重要，重要的是，来了一个人。太冷，我说，感冒了。感感，感冒？他愣在门口，我背包走了进去。老板不在，管店的是他妹妹，看样子是个朴实的女人。我要了个单间。给她身份证，她要留着，说晚上再给我。为什么？她动了动鼠标：我是大学生，所以不会用，连不上，不知道怎么用。从表情到语气，她是想开玩笑，但我觉得不怎么好笑，我说，好吧。你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二十块钱一个人，有青菜、花菜、土豆丝、辣椒炒肉……好。那我先做饭了。她做了个优雅的手势，把我的身份证放在了电脑前。青旅嘛，都是色彩缤纷、涂鸦满墙，此刻的冷清，反而更容易想到，曾经有多少年轻人涂涂画画。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没什么人，却可以联想，把灿烂青春和滇藏边陲联想在起来。单间很小，随便铺了两张木板床，上面在掉土，墙壁在发霉，没有烟灰缸，没有垃圾筒，我想洗个澡，发现拖鞋也没有。去楼下拿来拖鞋，刚冲几下，就听到有人叫：吃饭啦！知道了，我说。楼上的，吃饭啦，吃饭啦！一遍又一遍。我不得不关掉水，抹一把脸，扯着嗓子大喊：知道了！静了一下，没听到答应，索性又喊：知道了，你们先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