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学校规定,新老师在第一年无独立上课的资格,必须由资深老教师带足一年且经考核过关后方可登上讲台。罗雪玲上班的日子比上大学还轻松得多,每天带着笔记本和学生坐在一起听课学习。她不需要备课,也不需要写教学计划,最繁重的工作就是批改两大摞作业。
荣升为教师后,罗雪玲依依不舍地把廉价的学生装全部封存,与时俱进地为自己买了几套款式得体且质地不错的套装。顶着晃眼的披肩秀发,装扮得清爽整洁的罗雪玲美如盛开的莲花,成为校园里一道最亮丽的风景。就连她自己都数次听到学生这样议论:“来我们班听课的那位新老师长得好美好清纯哦!”
三人同住的宿舍不宽敞但却明亮,门外走廊尽头就是随拧随放的自来水,洗衣服方便得不洗都有罪过。最遗憾的是来报到那天,父女俩到得最迟,只有睡在剩在墙角最靠里的那张高低床,上铺已被其她两个同事把东西推得冒尖,公用的脸盆架、公用的大桌子上,也都满得很难再占有一席之地。
同事间没了同学间的和气与亲切,三张床就像三间各自隔绝的房间,各行其是。教化学的同事热衷于打扑克,下了课就回宿舍摆开牌局。罗雪玲不好这一口,只好猫一样躲在自己的帐子里看小说,牌局往往不打到十一二点绝不会打烊,一张牌桌几乎占据了除了三张上下铺位之外的所有空间,害得她只能侧身去取脸盆、饭盒、化妆品。教数学的同事正处在热恋中,男朋友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所中学,她每天下了课就往男朋友那里跑,又从来不在凌晨一点以前回来,一回来“卡嗒”一声拉开灯,再当别人是聋子般哼着歌洗漱擦脸,独自愉快上个把钟头才算完,把罗雪玲的瞌睡虫都吵成了老鼠,咬得她冒火。
宿舍楼下是一排专供单身老师使用的用石棉瓦盖就的小厨房,三人大多时候都在食堂吃,遇到极特别的日子,也会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做顿可口的饭菜,狂吃一顿。让罗雪玲还能欣喜上好一阵的理由是,两百多元的工资,不仅让她觉得自己长大成人,还能不时添补给余江平,让他免了做家教的辛苦。最最美妙的事情当然是每周末和余江平风雨无阻的约会。
央措变成了宿舍台阶前灰败破旧的垫脚石,再也露不出一丝鲜活。赵鹏程终于承受不了这样的现实,第一次主动提出愿意分开冷处理一段时间,央措看着他迷雾蒙蒙的眼神,听着他莫可奈何的语气,心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就在那么一瞬间,她已经飞过一巴掌,蚊子尸首滚落在地。当断不断必有后患!赵鹏程接到了荔原市曙光中学要他去试讲的通知,他斗志昂扬地对央措宣布:“我调动工作的事已经有眉目了,可是这次过去我钱不够,你拿点给我吧。”
央措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呐,都谈好分开了怎么还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向对方要钱,真是……她愤懑得脑筋都快转不动,只有茫然无奈看朝窗外……
寒假里,央措搬回家照顾卧床不起的母亲。看着家里刚装的电话,她不能自抑地拨通了朱卫东的电话,却得到一个再让她长九个头也想不到的消息,朱卫东之所以回去就没再联系央措,是因为他到家没两天,就收到了赵鹏程的信,信上说央措已经是他的人了,等央措一转正他们就结婚……这通电话浇灭了央措对赵鹏程所剩不多的好感,也在她和朱卫东之间划出了一道一生无法逾越的沟壑。
元旦前夕,父母双双办完退休手续搬回老家玉清。有着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如画风景的玉清,是罗雪玲从一岁就呆到八岁的故园,那时候,她父母亲在交通全靠人背马驮的藏族村子当赤脚医生,条件艰苦、缺医少药,只有把年幼的罗雪玲放回玉清外公外婆家里。直到如今,玉清深深烙在罗雪玲脑海里的记忆就是——对爸爸妈妈无边无际又无以穷尽的思念。尽管外公外婆、姨妈舅舅给她的疼爱和他们的老式宅院一样宽敞厚实,尽管门外那条清澈明净的玉清河每年夏天都会带给她数不尽的快乐,尽管外公外婆常带她浏览的有着神奇故事的玉清山给过她多少玄之又玄的猜想……七年的童年寄居生活,留给罗雪玲的却永远是无尽的怅惘和寂然。
和余江平同一天登上开往不同目的地的夜卧车,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衣锦还乡。上车前,她和余江平买了糕点、饮料……像和平常分享任何东西一样,罗雪玲把三分之二的留给了余江平,“你是男孩,车程又比我远,所以你要多拿些。”余江平满眼溢出幸福地恭敬听从。余江平刚把罗雪玲送上车,她就喉咙发硬,满眼滟潋说不出话来,俩人紧紧捏着对方的手,直到检票员上车检票,余江平忽然咧开嘴表演了一个开心笑容,然后轻松地说:“别那么难过,我们不是三个星期后就可以再见了吗?三个星期很短的,更何况,再回来时,我一定会有好消息带给你,不是吗?“罗雪玲霎时红晕腾上脸,泼染至耳根。
罗雪玲的归来使整个家族都沸腾了,用爸爸的话说,那是双喜临 门,一喜二老光荣退休,二喜长女荣升为人民教师。罗雪玲脸上也挂着喜悦之情,可是太过沉重的心事压在心底,让她委实喜乐得很勉强。特别是每天一出门就不知要回应多少张热情洋溢的笑脸,要重复回答多少个“哪天回来的?”“在江城哪个单位上班?”的提问,烦得她后来只想躲在家里,任妈妈怎样软磨硬泡邀请她一同上街,她就是不去。对于这个小县城上的人来说,能在省城工作,那是何等的荣耀?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年夜饭,爸爸显出前所未有的高兴,开了一瓶红葡萄酒,给全家五口人斟满了杯,把合家团聚、喜气临门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几怀酒下肚,爸爸面目红润,眉脸活泛,即语重心长地说:“玲玲啊,你这次能顺利分配在江城工作,真是多亏了爸爸的老同学你王叔和贺叔的鼎力相助啊。你这次回江城后,一定要到你王叔和贺叔家亲自谢恩才是。“说完,爸爸端起酒怀嘬了一口,殷切地看着罗雪玲。罗雪玲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应道:“爸你放心,我回到江城,第一件事就到王叔和贺叔家拜年。”爸爸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说:“话说到这里,爸也就不再隐瞒什么,再说你也是参加工作的人了,我就把话敞开地给你说明白,你王叔有个儿子,和你同岁,去年从北京一所大学毕业回来,分配在江城人民银行,你去你王叔家一定要认识认识他。你贺叔有个儿子,大你两岁,比你早一年从上海一大学毕业,现在省农业厅,你也一定要去认识一下,爸已经跟你王叔和贺叔应下了,我女儿将来不做你王家的媳妇,就做你贺家的媳妇,我们三兄弟情同手足,下一代就结个亲家,把这份友好传下去。爸也不是逼你,你先去认识,然后处处看,觉得谁合适,就选谁做我女婿。这就合上了我们上代人的心愿了。反过来说,爸要你这么做,也是对你好,为你的将来着想,你一个人大老远离家在外,能找户好人家,嫁个好人,这一辈子的日子才能过得幸福,也好让我们安心呀,你说对吧?”妈妈在一旁积极附和:“玲玲,这事你一定得听你爸的,你王叔和贺叔两家和我们是三十多年的交情了,知根知底的错不了,那俩孩子也都是大学毕业,有着好工作,这么好的事,你上哪里找去?你可别傻头傻脑的不识数!“……
爸妈的话和大街小巷或远或近的热烈鞭炮声一起,把罗雪玲的头给炸昏了,看着爸爸兴致盎然的表情,听着妈妈洞达世情的告诫,她的心绪比这桌上花花绿绿的十二大碗还纷繁杂乱,无形无状。混乱心境的起源绝对不是王叔和贺叔两家令人羡慕的家境和两位优秀的公子,而是二老的美好期望和她本身怀有的希望,像两颗流弹撞了个正着,她不敢想像碰撞爆炸后可怕的粉碎和毁灭,该如何应付?
三月份是艺术类院校的专业考试时间,厉兵秣马准备应战的央措却痛苦地了解到,艺术类考生只有脱产深造这唯一一种学习方式,这和学校明文规定的只许报考函授,绝不许脱产的政策撞了个四脚朝天。更让她烦心的还有,凡报名参加成人高考的职工,必须满两年工龄,学校方可为其出示报考证明。央措的雄心壮志在这些条条框框面前,变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赵鹏程却把两张盖了学校公章的空白信笺递给了她。
面对妈妈花样百出的游说,罗雪玲依旧不妥协,不低头,任凭妈妈钢绳般冷硬的话把她的心勒出道道深痕。疼完后,她就给自己打气,一切都只是危言耸听!那个过得并不好卓嘎姐毕竟离自己的现实生活太远,没必要被这活教材吓破了胆。她的余江平是什么人?一个喝了十多年墨水的大学生,怎能和那些连个工作都找不到的下三烂相提并论?自信他们的生活永远都不会沦落到那一步。再说自己生活在堂堂省城,面对那么多的就业机会,怎能和弹丸之地且僧多粥少的锦康划等号?更何况,妈妈哪里知道,她们之间拥有的是什么样的爱情?有爱连奇迹都可以创造,更别提区区油盐柴米过生活这种事!
和太多的女孩子比起来,罗雪玲属于典型的晚熟型乖乖女。别看她刚上初中就体态丰满,女性特征突出,那是因为当妇科医生的母亲,经常弄些食材来恶补她们姊妹的杰作,而她的心理年龄根本不能与她的外型成正比。
赵鹏程的房间乱得像个仓库,他春风得意马蹄急地在兴奋中忙碌,在忙碌中兴奋。真不知是世界变简单了,还是央措变复杂了,直到央措起身去江城赶考,赵鹏程都只字不提“结婚”二字。央措的担忧也纠缠在了如果考取艺术学院,到底由谁供囊中羞涩的自己完成学业这个问题上。这一年来,她前前后后交给赵鹏程的钱绝不下四五千,可是都被赵鹏程灵光的脑筋转化成扶持妹子上学了,买家电了,买调动工作的礼品了……
央措的心在春寒料峭中被冻疼了,如同窗外灰黑僵硬的树枝,硬撑得那样疲劳和辛苦……找个男人做跳板离开锦康真有那么难吗?那也未必,她在心里说,只是自己无法强大某些信念罢了,比如说钻营,比如说缺德……
再次听到沛初的信息是在央措读高一的时候。一切还得从堂姐拉粗说起。
央措和堂姐拉粗形影不离的日子,只在央措家搬到锦康的头一年被迫中断过,第二年拉粗一家也搬到了锦康,姐俩又自然粘在了一起。长央措几个月的拉粗自幼心灵手巧,小学三年级就会用婶婶的毛线头织出手里拿着恩师的介绍信,央措心绪难平地踏上了赶考之路。
当夜卧车在清亮的晨曦中慢慢驶进阔别了一年半的江城时,这个夹杂着她太多爱恨,熟悉又陌生得无法解读的故地,令她百感交集,心潮蠕动。推开车窗,一股久违的暖和空气亲吻脸颊的酥痒感,梧桐叶吐散的清新氧气润泽肺腑的舒爽感……统统被唤醒了。客车嘎然停止的瞬间,孤寂和虚空却一阵比一阵紧地向她袭来,她振作着用坚强打点自己的行动,尽量忽视心的迷失。
当央措明白了介绍信的主人就是堂堂声乐系的系主任时,她被恩师倾其所有的帮助震撼得差点痛哭流涕,真正的师德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啊!系主任的双手在雪白晶亮的琴键上珠联璧合地滚了几阵,悦耳的钢琴声一下子在房间里荡漾开来。央措跟着和了两首曲子后,系主任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他说:“嗓音倒是干干净净,只是训练的时间太短,基本还没有上路。一般来报考成人声乐专业的,除了地方歌舞团的声乐演员外,就是各个中学的音乐教师,像你这样三不靠的初学者几乎没有,困难是不小,不过你也别灰心,看看今年考生的具体情况再说。”
次日,骏马央措开始冲她的第一道牢笼——声乐现场考试。既然一切都是命定,央措心里的紧张和胆怯不由得减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心虚和无底气。记得从前考大试,她最激烈的反应就是老想上厕所,而这一次,她觉得自己老抽不上气,好像身体里的气息都变化成了水银,死命死命地往下坠……当她极不走运地抽到“1号”时,她差点就栽倒在地上,这对于一个实力一般且头次参加类似考试的新手来说,无疑雪上加霜,她的心掉进了冰窖,出师不利看来也是天意了。
正如系主任所说,参加本次声乐考试的16个考生中,只有央措是不沾边的非专业人员。她后面那些对手不管是民族唱法还是美声唱法,都极具实力且训练有素,他们分分钟就把她打入了天牢,脚瘫手软的她再也没有了在你死我活的考场上继续观摩的力气,只有选择了悄悄逃遁。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原来这天下的路,条条都不是那么好走啊!
回锦康前,央措还是鼓足勇气找了系主任询问情况,主任告之:“你的声音条件还行,就是缺乏训练而且把签抽得那么差,让所有监考老师都牢牢记住了你。不过你的情况很特殊,我会帮你努把力,但你也别抱太多希望,能考上当然最好。考不上了,也别灰心,回去好好复习,明年再来。“央措感觉后背有冷风滚过,她的心缩得紧紧地,完了,彻底完了!
坐上返程客车的那一刻,央措突然有个奇怪的感觉,这一次来江城,考试是次,来破译人生密码倒成主。幸亏她先知先觉地有了释然洒脱的想法,否则,接踵而来的打击足以让自己肝胆俱焚。
推开冷丝丝的宿舍门,央措自己也解释不清就跌进了孤清寂寥的深潭。突然发现,摆放洗衣机和组合音响的位置都空了,难道是赵鹏程把它们带走了?她脚一软就倒在了床上,却发现枕头上有一张信笺。
央措:
当你回来时,我已经去荔原了。从今往后,我会把对你所有的爱化作串串相思寄予你!记得保重身体!
鹏程
三月十八日
一瓶超浓缩五味酱在央措空荡荡的心里打翻,呛得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