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第二天央措路过隔壁同事的房间,不经意就瞥见里面摆着一台十分眼熟的洗衣机,她忍不住走进去仔细看了起来,同事笑呵呵地说:“坐呀,央措,怎么?不认识这台洗衣机了?这是赵鹏程走时卖给我的,还有一套组合音响被隔壁的黄老师买了。”
“啊?”央措失控地一声惊叫,心像被点爆了,脸庞臊得没处躲,她扭头走出同事的房间,不争气的眼睛顿时浮起一层厚厚的雾帘。回想起姐姐曾经那样鄙视厌恶反感赵鹏程,又那样地对自己的对抗恨之入骨……而今,这一发发子弹不偏不倚击中的恰恰是央措,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妈妈卧床不起的严竣现实,推波助澜地把央措的工作和生活搅得一团糟,学校离家有四五公里远,每天早晚骑着单车在寒风中往返几个小时,让她手脚全长满了冻疮,身体也严重感到吃不消,可哥哥们不但不体谅她,反倒说什么最应该在家值守的人就是她,因为她是四个姊妹中唯一没有成家的老幺,央措气得牙痒痒,焦头烂额地叫嚣着,自己将会在最短时间内嫁出去以结束这段苦役。
考艺术学院的心病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尖利地折磨着央措。她硬着头皮找到了校长,可纵然她求通了天叩响了地,校长不但不同意她读脱产,还把她最底线的不带薪读书的要求也无情地枪决。碰得灰头土脸的央措,只有把这最后一线希望投射在了姐姐身上,可姐姐非但不愿意供她,还老生常谈什么三教九流地教条了她一顿。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的她才跨进家门,已被通风报信了的爸爸把脸拉得像个大萝卜,埋怨说:“人,不要太作怪,俗话说,人狂有祸,天狂有雨,现在有好端端的工作不想着安心做好,还跑去考什么试,到处瞎折腾!到时把正经工作弄丢了,我看你还狂什么?别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自己能耐大,老爹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见得多了,那些生性作怪又不安分的人,作到头能有几个有好下场。到时,别怪老爹我事先没有提醒……”两个哥哥吹着鼻子火上烧油,“就是,别理她,爱怎么折腾由她去,别想从我们手头拿走一分钱就成!”
央措的心被家人一片一片地揪下来,直到丧失了跳动的能力。绝望中,她不甘心地想到了给自己打过两通诉苦电话的赵鹏程,不料他比央措还理直气壮地说:“我现在还供着弟弟上学,调到荔原后,我的职称被降掉一级不说,工资也比在锦康少了近百十块,我都还在为这事窝着一肚火呢……”
时至五月末,余江平对表姐夫寄予的厚望彻底破碎。家里为了他留江城汇来了三千元钱,姐姐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告诉他,为凑这笔钱,几个姐姐家都卖了猪、鸡、粮食,另外两千块无论如何得等到七月过后,等山里长松茸时,全家老小全部上山拾菌卖,一定帮他凑齐。这些解释就像是高压电,击得余江平颤栗得快死掉……
罗雪玲和家里的战斗依旧没停止,她却做出一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豁朗安慰余江平:“没关系,求人不如求自己,从现在起,我们谁也不求,也别再让你家里人寄钱,他们太不容易。从今天起你就买报纸看招聘启事,我们从这里寻求突破口,我想应该没问题的。你想想当初,央措如果也能在江城有个爱她的人,给她一个落角的地儿,那她现在恐怕早已稳打稳扎立足在江城了,你一个大男孩,又有我做后盾,不可能活不下去。”
罗雪玲每天晚饭后就出去搜寻希望。也不知是她的虔诚感动了上苍,还是余江平运气不错,一周后,罗雪玲居然在离学校两公里处一个叫红利包装厂的大门上看到了一则刚刚粘贴出来的招聘启事,她兴奋得像是捡到了金砖。物资管理员的职位则像一条欢蹦乱跳的金鱼,咚地跃进了她水盈盈的眸子里,激起了一串串欢乐的浪花,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第二天一早,她就替余江平去应聘。跨进有四块篮球场那么大,冷冷清清,简陋粗糙的包装厂,她的心还是一阵激动。直觉牵引她朝着那小排安装有浅黄木门的平房走去,站在像掉了牙齿的花坛前,透过稀稀拉拉的天竹葵、大丽菊,以及泼势的杂草丛,她看到门头上订有办公室、财务室、经理室的字样,于是怀着神圣的庄严感走进了办公室。
应聘顺利得像是白捡。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劳保服的瘦男人一再对罗雪玲强调:不解决户口、食宿,不签长期合同、工资待遇不高……踏破铁鞋才化到这碗缘的罗雪玲,已经完全听不进去这些了,即便听进去,听懂弄明白又怎样?就她现在的心情而言,只要这里不是监狱,只要将来余江平不是在这里干违法乱纪的事,她就毫不迟疑签字画押。这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招聘,激动得他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哽咽得委实说不出话来。
一周后,罗雪玲终于在学校和包装厂之间的一户农家租到了一间无法让她如意的单间。城郊农民都有靠租房子赚钱的念头,房屋的简陋程度就可想而之。罗雪玲租住的二楼单间不到二十平米,铅色粗糙的水泥墙面给人冷森森的感觉,水泥地皮比墙略显细腻,但又七凸八凹,上厕所用水都得去到一楼。没办法,看上眼的不是太远,就是租金太高,唯有这里距离还算合适,六十元的月租也不算贵,将就吧。 新一轮的忙活又开始了,先用布帘把房间一隔为二,里面是卧室,摆上她花了二十块钱买来的双人木架床,靠床的墙壁粘上几层报纸,睡觉就不会被刮破皮了,鸳鸯榻就此搞定。衣服杂物嘛,找两个大纸箱往床尾一放,所有所无一股脑往里塞就行。外间的厨房更简单,把自己这一年来添置的锅碗瓢盆搬过来,再添口炒菜用的电炒锅,就一应俱全了。
余江平放假的当晚,两人就欢天喜地地搬了进来。是夜,罗雪玲躺在余江平的怀里动情地说:“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虽然它又穷又破,可到底是我们的第一个家……”
物资管理员余江平月薪220元,主要工作是负责所有原材料及成品做好入库、出库的管理和登记,这对一个物理系的专科生来说,是名副其实的大材小用,他闭着眼睛就可将其完成,只是又脏又灰还得天天加班。每天到家基本是九、十点钟,匆匆吃过饭还得烧水擦身子,否则就会奇痒得无法入睡,还从来不发加班工资,余江平心里渐渐感到不滑爽……幸好身边有光艳四射的罗雪玲相伴,多多少少能把他晦暗的情绪驱散一些,当把温暖柔弱罗雪玲搂抱在怀中的那一刻,唉……今生就是再苦再累也值了。
姐夫的同学,大央措九岁的王德光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闯进了央措的生活。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早在央措读高二时,有一次来帮姐姐家修洗衣机被姐姐大肆赞扬为诚实善良乐于助人,从那时起,央措就牢牢记住了他。读大学时,帮王德光介绍对象的姐姐当着央措的面说过:“回头我再跟小阮说说,这个女孩子,放着德哥这么好的男人不嫁,那真是傻到家了,她也不过是初中毕业,能找到德哥你这样又有本事,人又勤快,又实诚可靠的人,那是她的福份,真不知这些女孩子都在想些啥。不过你放心,她不成,我再帮你介绍一个……”
和姐夫一道办事回来,经年不见的王德光依旧那般温文尔雅,和颜悦色。再次见面重新结识以后,央措跟着王德光在黑乎乎的院子里进了一扇又一扇门,突然“咔嗒”一声,一间矮柜大彩电转角沙发电暖器电话……应有尽有的崭新舒适客厅,呈现在央眼前。她一下子就呆住了,脑海里旋即翻浮起一个又一个的大问号,同样是单位的单身汉,怎么他们的差别竟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送央措回去的路上,王德光说:“有空给我打电话,不过你要多打两次,因为我不一定在。如果打几次都没人接,就说明我下乡去了,我们的工作就是经常下乡,一个月有三个星期在乡下,都成家常便饭了……”
一周后再见王德光,央措手里多了一张结婚证明。王德光惊诧而不是惊喜的表情,并未让她感到太意外,帮她盖公章的同事吃惊得瞪大了眼,学校里也不正飘荡着她的新闻联播,人们津津乐道:老天,怎么赵鹏程才走了两个月,央措就要跟别人结婚了?现在这些年轻人,结个婚比喝顿茶还快,真让人想不通喀……
拿了结婚证,思绪很快就成了停止的钟摆,宁静中世界似乎也跟着不再转动。彻底搬进邮电局,从此开始了背上有壳,脚下有痕的另一种生活。
一天中午,罗雪玲因为给学生辅导作文,没买成菜,当黄昏时分两手空空回到家时,余江平显然不太高兴。罗雪玲一再抱歉,并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两碗阳春面拱手送上,余江平依旧没有软心柔肠地赏她一份好心情。一天,罗雪玲查备课资料耽误了时间,回到家天已黑尽,打开漆黑一片的家,就听见余江平鼾声如雷,睡得畅酣淋漓,待她轻脚轻手做好饭去叫醒他时,他居然没好气地问:“这么晚了,吃夜霄?”翻过身继续他的美梦……在平时的言语里,余江平还总是对她冷一句热一句: 你在国家单位,有必要这么起早贪黑地干吗,就算是学生考差了,那又如何,他们敢把你撵走?我们苦是因为给私人老板打工,实属无奈。你再这么干下去,早晚心里只会装得下学生……
罗雪玲从来不和他当面争执,但正面的情绪却被他的冷嘲热讽切割成三半两块,想法得不到支持,行动还受羁绊,前进的步伐自然就迈不利索。苦闷横冲直撞地介入了她的生活,就在她迷茫于怎样有效协调工作与爱人之间的矛盾时,她收到了央措的信。
想念的雪玲: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一切好吗?今天写信是要告诉你一个足以跌碎你厚镜片的消息:我已于五月二十六号和一个叫王德光的人领了结婚证,他是我姐夫高中时候的同学,大我九岁,你一定觉得此举简直是荒诞无稽吧?可这就是活生生的事实,至此,折腾王央措正式告别单身历史,成为一个有家庭有丈夫的人了!
雪玲,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嫁给了他,只是这当中似乎没有爱情的成份,我只觉得自己好累好累,累得都不想要自己了,就随手把自己当垃圾扔了出去。你一定又要说,我永远那么仓促行事,糊涂决定,任何时候都不给自己留后路了吧?可这一次,我自认已是深思熟虑、不留后患的了。
雪玲,一直以来你都了解我对爱情的饥渴和盼望,并亲眼目睹了我从读高中后一次又一次跌翻在所谓爱情里的惨相……其实高三那年,我还和低我们一级隔壁高50班那个又高又帅年级第一的张耀明臆造过一场爱情,之所以一直对你隐藏了这个秘密,是因为我无数次幻想真有花好月圆时,再与你分享人间惊喜和天上浪漫,只可惜,滚滚长江东逝水……
大一暑假,我专门去打听了张耀明的情况,天下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古道热肠地告诉我张耀明信息的人,恰恰就是张耀明热恋着的女朋友段彩英,你应该记得的,就是高51班那个长得高挑白净,总爱穿一件长及脚踝的白风衣和一件收腰的火红风衣,随时打扮得像个大人而且成绩冒尖的鼎鼎女孩。她炫耀得要死地说:“我男朋友张耀明已经被浙大录取了,我跟你们说,你们别看他那么个大块头,对我痴情到何种地步你们永远也不会想到,可惜我只考取江城师范学院,张耀明说了,等我……”我一溜烟地逃了。可笑,我心中念想过的奇迹正是温暖着别人的太阳,内心深处渴盼的福地早是人家姹紫嫣红的家园了……既然爱情待我如此菲薄,我何不弃它而去?
我也听你所劝为理想努力付出,学声乐并逃去考试,且最终幸运考取。可这又怎样呢?因为我没钱读书,而家人和外人没有一个愿意供我。王德光还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供我读书的请求。这真是应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就认命吧,做一个自甘平凡的人,过一生庸碌无为的日子。
雪玲,你还记得我们读大学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嫁一个自己爱的人不如嫁一个爱自己的人“吗?可我连这点可怜的愿望也已经被剥夺了,世界上最爱我的朱卫东,我今生也无缘嫁了。既然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那就大权旁落,听天由命吧。既然姐姐狂夸王德光他样样好,他又愿意娶我,那就成交。我也对王德光坦白:既然不能嫁与最爱我的朱卫东,那就豪赌了自己的婚姻吧,愿赌服输,我无怨无悔!换一种思路来想:既然命中注定我不能与我的爱情结婚,那么就期盼从我的婚姻里长出爱情吧。从今后,我会一心一意爱我的丈夫,全心全意经营我的家庭,你千万别为我担心,这一次,我是尘埃落定,再也不会 翻筋捣腾了。
你和老余怎样了?他留在江城了吗?说真的,我是多么希望你们能相守在一起,两个相爱的人相守一世,应该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美满了吧。你可千万别错过了,只可惜愚友我直到嫁人,也没正经八百地爱过一场,却让不堪回首的印迹漂清了我所有的激情、憧憬和梦想。我只希望我的挚友永远不要体验到这种滋味,永远!好好珍惜握在手里的爱吧!我们可能会在年底举行婚礼,届时我又写信给你。
祝:爱情甜蜜心想事成
央措于冬城
六月三日
唉,罗雪玲一声叹息,那个美人蕉一样的央措最终把自己当减价 品草率处理了,她心里一阵酸胀,难道,难道这真是央措的命?
妈妈是在放假前两天突然出现在学校的,罗雪玲惊奇得差点摔掉了手里的杯子,强忍着心头翻腾起的种种滋味想,完了,这下什么也甭想再藏着掖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母女分别了一年多,伴随重逢的不再是从前的快活欢喜和细细碎碎的嘘寒问暖,连珠炮式的发问一发接一发:“你说你这是怎么了?你跟我说说,你,你到底是怎么了?才一年多不见,就瘦得像跟竹杆,脸白得像张纸,你到底是怎么了?过年也不回来,这个假期如果我不上来,我相信你也不会回去,可你,可你瞧瞧你都成啥样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