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德钦阿墩子古城的老街坊,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有老式的灶台。灶台靠墙的内侧留出尺余宽,筑起拔高了的阶梯式的坎台。
就在这坎台上面,十分规整地摆设着香炉、牌位、漂亮的白瓷大花瓶,还有其它一些当时来说比较华丽时髦的餐具器皿,如印有花饰图案三、五只一摞的搪瓷手提式菜盒,擦拭得锃亮的直筒式铝质烧茶锅,印花色彩十分绚丽的崭新热水瓶等等。
然而,最惹眼的当属那单个或一对的红铜火锅。因为在那些各式各样的瓶、锅、钵、盏的排列簇拥里,这两个铜火锅就是惹眼地张扬着个性。
那一对铜火锅在灶台正上方的天窗中透射进来亮晃晃的光束照耀下,幽幽地散发着古朴温润的光泽,冷峻、肃穆。魂斗罗塑像一般矗立着。我不由地把它们想象成了那两个拳击台上赤裸着臂膊,秀着一身强健肌肉的拳击手。当然,拳击手的身材倒不像铜火锅,比铜火锅的身材更拽一些,只是肤色特别类似,一样阳刚的、标准的古铜色。
火锅又叫做炊锅。炊锅就是自带着烟火的锅。
一般来说,锅是锅,火是火,锅与火必须得相辅相成才能成其为炊。锅离开了火,那是锅在休眠、养神,在冷静、空洞地做着曾经炽热的梦;火离开了锅,那是火在撒野,或干着别的事,在到处摇曳暄腾着灼热风情。只有锅与火不离不弃地纠缠在一起,热烈在一处,包容为一体,就成其为炊锅即火锅了。
阿墩子多数人家的火锅是传统手工打制的,那亮堂堂的身上有相当规则的斑斑纹路,纽扣大小的手工锤击出的亮亮圆斑,十分漂亮。购置最早的也许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或更早。铜火锅质地纯正,做工考究。有些锅还在提环的衔接处和圆锥形底座的炉壁上,镶嵌着较浅色的黄铜镂花錾饰,更显别致古雅。藏族人家偏爱金属器皿和炊具,铜之耐用、导热快的特性以及独具其它金属不可替代的紫红色泽,颇受藏民青睐。
紫红色的铜打制出的炊具确有它独有的凝重的美,那种美是不流于轻浮而具古朴沧桑感的紫红光色,别有个性,所以才有了古铜色的说法。
火锅的使用大致就在久远以前的某个年代,开始从阿墩子流传开来,播散到了高原边地的一个个村落。
阿墩子这一处被大山环抱着的小古镇,海拔3400米,从来就不曾有过炙热的气候,比起内地,凉爽和寒冷时节颇为漫长。最适宜食用火锅就更是莫过于秋冬时节了。
古镇周围的山上已被秋风染成斑驳的黄与红,天气渐渐转凉。街坊上各家各户的当家汉们,完成了一天的活计之后,在傍晚的街巷边,房门前就三三两两地凑合到一起了,一阵海吹神聊和戏谑打趣之后,成了。今天他家,明天你家,后天我家,煮火锅。于是,这一日常生活中从来就不会让人厌倦的天事地事吃饭事,被轻松地敲定了,——“东道洒”。 阿墩子特有方言:东道洒,源自于东道主的典故。你做东,或者我做东,来几场街坊邻里的小聚餐, 也就自然地使派到了那一、二口家家备有的铜火锅上了。
阿墩子这只铜火锅的“身材”,它不同于今天餐饮云集的街市中各具特色的火锅店里,那些尽其所能地展露着各自造型与功用的“麻辣鸳鸯锅”、 “四海荟萃锅”、 “牛油海鲜锅”等等。如果说那些新火锅们是前卫时髦的“小鲜肉”,那我们这只铜火锅就是老气横秋的“王老五”。曾经在街坊四邻间备受赞誉,人流潮涌的闹市中,也风流倜傥过。可如今,“小鲜肉”们才是弄潮儿。铜火锅的沉寂是因为它循规蹈矩的传统“身材”,和不再翻出花样显露风韵的性格。
据考,出土的千年前文物中就有一些火锅样式的老古董。我作胡乱猜想——当年曹丞相招待刘皇叔时的煮酒亭里可能就有火锅,而那只锅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些司空见惯的鸳鸯、海鲜、荟萃一类的锅。一定就是炊锅,自己带着火的锅。那不,煮酒论英雄,何谓煮酒?就是煮着的火锅和旁边的酒觥了嘛。
所以,在阿墩子老街坊里,此锅是非一般的锅,怪不得闲时被那样尊崇地安置在高高的灶头,擦拭得锃亮锃亮地散发着古铜色的光,这是它应得的荣宠。
在我的记忆中,“东道洒”曾经有一度颇具其“吃”之外的另一功用了。那是在许多年前,街坊上一群不分彼此的年轻伙伴家里。餐桌上主角就是火锅,其它盘装的小菜品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火锅上场。
那一登场,有架势、有气派,包容有煮沸后飘散着郁郁香气的各样食材,稳当当地蕴藏着栎木炭火炽烈的热。火锅这一登场,于萧瑟的寒冬时节,有了暖暖的氛围。就像这锅里的水与火,相互调节、制约,然后和谐了。掀起阵阵气雾蒸腾之后就消弭了年轻伙伴间青涩的性情之交,达成相互的谅解了,从今往后的关系更牢固,因而彼此之间也就更具些内涵了。那一颗颗“青果子”就这般地被“火锅秀”带上了一个需要成熟的人生台阶。
火锅旁,在众伙伴们带着揶揄的调解下。“咕!”,“咕!”各自一杯热酒下肚之后,“扎古”与“卡迦”的意气之争,“穹鲁”和“厥图”的一次难解的误会,都就迷雾般地消散了。他们之间俩俩相互碰触额头,拍拍肩膀握手,像是电视剧里的某段情节,连噱头都没给我们留下,因为那的确不是表演。我不由地感叹:这是咱家的“铜火锅”! 它登临的一场“秀”,有暖暖的包容,有被火热带动了的畅怀释然啊……
火锅所用的栎木炭,就是离古镇不远的大山上那些一洞一洞的炭窑里烧制出来的。有雾浓顶的,有归巴丁的。黑黝黝的栎木炭会燃起热力恰到好处的火,不同于煤火那样白炽炽的猛烈,栎木炭的火更内敛些、沉稳些,把给予食物的热力和给予人的温暖都做得刚好到位、贴切,就像大自然进入漫长冬季后的步幅,静悄悄、慢悠悠。栎木炭火也就与自然十分搭调的,用它那种不愠不燥的节奏,帮助人们在这凋敝、萧瑟的冬季里燃起一屋暖暖的热。
小镇上人们的生活,在很久以前就如大自然的四时变化般,春来,萌动、勃发;入冬,蛰伏、取暖。这与现代大都市无时不在的繁华喧嚣,紧张热烈就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画境了。
铜火锅在野炊时也派上用场,在林间空地,小溪边的草坪上立起它那种卓尔不群的架势,与旁边的锅碗瓢盆一比,看它的那个架势呀,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阿墩子街坊上的男儿们喜好野炊。把做火锅的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帖帖,热汤和料都装好在锅里了,点燃之后,出发上路,可以用一根绳拴住锅的两只耳朵,由两个少年用一根木棒两头扛着,冒着一小缕轻烟一路荡荡悠悠地在山路上慢慢燃起来,到了目的地后,还再添上带着的栎木炭,加注上清凛凛的山泉水,直到烹熟后的恰好时辰。
当然,一般来说,要完成这个感受野趣,融入自然,爽心惬意的悠哉之事。 前提是咱家里得有一位温柔贤淑的妇人呀。
她不能是在江湖中、码头上呼风唤雨的“大姐大”;不能是麻将桌前直眼盯着一排筒、条、万的那位“敬业”的家妇;更不可能是全身心都在职场里,大咧咧坐在高背椅上那位说一不二的女强人。
如若谁家的媳妇是这其中一种社会职业,人家有可能来为你煮火锅吗? 所以,咱们个别男儿,若无条件的话。抻开筋骨,抖起精神,自立自强,在这个似乎是“阴盛阳衰”的世界里,活出自己。在做好了自己要紧的正事以后,也耍起锅碗瓢盆,把这个老祖宗留给你的铜火锅,一样玩得转起来,再举杯畅饮。岂不美哉?不管是内心还是外在的,平衡状态是可以自己打造的,这个世界上的“高与低”其实只在人自己心里。
这样的话,好多人都要给你点个赞,顶你一个大拇指的。
家中若是有一位贤淑的内人,人家把自己的事都做成、做好的同时,还把咱和她的老人、孩子,都面面俱到照顾的妥妥帖帖,一个居家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在朋友们面前落落大方,去街坊邻里那儿谦顺和睦,还在有些场合不忘维护你的形象,给你留足大老爷儿们的面子。
别看煮火锅有那么多各样的材料下锅,其实不用什么复杂的烹调技法,主要在于干料的泡发、洗捡。其特点在于老骨头高汤浓郁的香鲜和荟萃了各种不同质地、口感、味觉、色样的食材。玩的就是个直截了当,把那些都拿来下锅烹煮。有寻常的白菜、洋芋和粉条,有矜贵的松茸、羊肚菌和野生木耳,加上猪膘肉或牛骨筋羊肋排,荤素搭配。不像各种脆、嫩、麻、辣的涮锅,只是单纯炖煮,保证原汁原味。那满满一锅的常见食材,若不是餐桌上现代器皿的玻璃酒杯、细瓷白碗和冒泡的啤酒,都要以为这是一桌百千年前的民间筵席呐……
老腊骨头的高汤里,各样七七八八的荤素食材,依耐煮熬程度的顺序先后下锅,一层一层铺来,下筷捡食也就由上至下,层层地顺序着来。在老的观念里,备料、洗捡、烧锅,到散席后的盥洗清洁等等,这些零碎细活都是家里妇女们的事,但现在不兴那样了,是好。
一两个时辰后,开酒瓶,摆碗筷,兑好蘸水。来吧,朋友们,干杯!祝咱们也像老火锅一样,热火大度。
阿墩子老街坊里的这只紫铜火锅,像是从那样一种陈旧得已经模糊的岁月中走来,如今又焕发起了精气神。它凝聚过亲情,历练过友情,记载过交情,表达过热情。
它如今依然冷静地矗立在原先的位置上,在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紫铜光色,仿佛在用自己敦实的身型和不变的容颜告诉我们:人们啊,功过荣辱,不过是人生中各自走过的不同足迹,不过是梦境般五彩缤纷和浓烟黑雾的短暂交替,大可不必兀自纠结、慨叹于过往。当如我火锅这般—— 喧嚣时,付诸热情;沉寂时,洁身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