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前的德钦,人们多是在秋收冬藏之后的时令里,为一对对新人备办婚礼的。喜庆之余,一种被称作“扎么额丝”的甜品小吃就会满含情义地传递于阿墩子老街坊的乡亲四邻间了。
人们多数都是在心情愉悦、喜气融融的时候食用甜品的吧,至少都是在心境安谧平和之时享用甘甜的食物,因为,甜蜜通常都是与幸福联系在一起的。
辛辣、酸涩和苦逼的味道可谓从来就与喜悦、欢畅和满满的幸福感根本就不搭调的。我就不曾有过在悲苦之时用甜蜜的食物大快朵颐的体验,若硬要试一下在痛苦不堪的悲催时刻吃下一碗甜品,我可能都会立时就对那只盛满甜蜜的精巧的青花瓷碗充满莫名的憎恶,若不是心中尚存一丝若有若无的道德良知的话,还可能会将一碗的甜蜜咣当一下倒扣在桌面上了。
也是,谁会在自己心情愉悦之时,抑或是喜乐美爽的时候冷不丁地喝下一碗黄连汤,苦得把眉眼鼻嘴都挤到一堆儿,恨不得将舌头都扯出来远远地扔了。所以,味道与心情是要对境才好的,安逸平静时、没病时,谁会去吃下苦涩难咽的药?同样,哀伤忧郁时的心境对甜蜜蜜的味道很可能是十分漠然的,甚而是很抵触的。
当然,在这个时候,如果是一碗清凛甘甜的青稞老酒又是另当别论了吧,因为老酒这个东西对喜悦和悲苦是一视同仁,管你什么,照单全收的。
也许是在一个多世纪前的某一个短暂的时空里,茶马古道蜿蜒盘曲在三江并流之域横断山脉深重的皱褶中,循着那一缕缕时而隐没于云巅高崖,时而又如同被天界神女遗落在峡谷台地的丝绦一般绵长清晰的茶马驿道,我们的视线缓缓移动着,慢慢聚焦在了古朴还略带苍凉的冬季阿墩子。
这是一处十分精致的山峦谷地,狭长地由北向南缓缓倾斜,房屋群落顺势象鱼儿的鳞甲一般紧凑有序地由稍高处的“仲兑”向“仲缅”沿街排列,整个的小镇是“迷你型”的。从高处的“布蓬贡”向下看,阿墩子古镇实实地象一条静卧在谷底的鱼儿。两侧高高的山像左右两只刚刚抻开来,掌心朝上并拢还未合十的手掌,这小巧的古镇,不知从哪一个遥远的年月起,就静静地躺卧在由一双并拢的巨大手掌捧起的凹形谷地里了。
在小镇西南方谷松山梁下面的一小块台地上,一座佛塔孤傲地兀立,街坊上又有清真寺星月标志的绿色旗幡在随风飘扬。小镇的街道上有头缠殷红棉帕,手摇旋转经筒的藏族老阿佳,也有短发上顶着小巧的阿拉伯圆帽却又身着藏袍的穆斯林,准确说,是藏民穆斯林。都不用我在这赘言,詹姆斯·希尔顿早在上世纪初就把这样的和谐景象告诉给全世界的了。
入冬了,阿墩子老街坊上的新人们各自都找到那常说的另一半,一对一对地就要甜蜜蜜地步入婚姻了。那一定是非常甜蜜蜜的,因为新郎和新娘,脸上的那种笑,实在是笑得太甜美了,在人们看来他俩的脸上就象是被烧烤用的油刷劈脸涂刷了厚厚一层甜甜的浓稠的蜜,随时就要从脸颊落下几滴晶亮晶亮的甘甜,要想接住几滴的话,会让你一时都措手不及的哦……
也就在这甘美的甜即将滴落的时候,族中一位情感细腻的阿佳,脸上已经有了少少一些的岁月刻痕,但实际年龄还未到“阿佳”时候的阿佳。对,就是象现今热情奔放,姿态丰韵地随着优美旋律,在傍晚时跳起欢快的广场群舞大妈们的那个年龄。
她因为目睹了这份满满溢出的,那么鲜嫩的甜蜜,或许都还未曾被严酷现实掺杂羁绊过的脆弱的甜蜜。她饱经沧桑的现世生命里那个曾经无数次艰难轮回的不灭灵魂在这一时幽幽绵绵地惆怅起来,苦涩地回忆起一段自己年轻时凝重得五味杂陈的情愫感怀,也曾是那么短暂的甜蜜,是像梦幻一般短暂的美好甜蜜。到如今尽管已经饱受艰难人生的悲情磨难,也还是依然像雪山之巅蔚蓝晴空里那一朵朵洁白的云絮一样舒展着的纯真的爱。尽管飘移不定,尽管稍纵即逝,但,那终究还是一份真实的情,一直都深深隐藏在她的内心,不太被人觉察。
听说,在她年轻时,格桑梅朵般焕发着美好青春气息的那个年月。那个身姿挺拔,性情洒脱的康巴阿哥就毅然决然地弃她而去了,跟着茶马古道上迤逦而行的骡队渐渐消失在云雾山巅,从此,音信全无,再也没有回来……
被无情光阴经年累月地封存了的刻骨铭心的情感,只在这时被情景触动,被那一对新人的甜蜜撩拨起来了。
于是,她想方设法地想要多留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甜蜜,那份动荡岁月里终究都不会被遗忘的甜蜜。
这时,阿佳那付还没有被常年里惆怅的思念和悲美的情感压得弯下了的身板,就清矍灵动地又活跃在宽敞的厨间了。她要做出一种甘香甜美的,人们都还没有品尝过的面食。——扎么额丝就在她略带忧伤的悲情心绪中,在她那长久劳作于厨间的烟火瓢盆中的双手里诞生了。
往后的时光岁月里,扎么额丝这种散发着浓郁的酥油香气的甜蜜小食品,就在阿墩子的老街坊上初冬时节的婚礼喜庆尾声中,一钵钵一碗碗地传递起来,出没于新郎新妇的康巴姑舅和讲究洁净饮食的穆斯林叔姨家里,相好相帮们的门户廊道里,摆上了一家家的餐桌。
虽然,扎么额丝这一小甜品,是在那么一种略带悲情和凄凉人生的心绪背景中诞生的,但它那种别样的香甜是毫无芥蒂地游走于不同信仰的街坊乡邻间的,饱含了浓郁香气的甜是被这位注重真情的阿佳,倾心用意地滤除了如陈旧蛛丝般纠结麻乱的惆怅之后,清爽新颖地给一对新人和众好相帮们真心奉上的,是一份无言的美好祝福。咋能不收下呢?咋能不享用呢?
最初的扎么额丝是三瓣头的小面团,所以才叫做“额丝(松)” ——三个花瓣状的头。
把面团揉搓成拇指粗细的条状,然后从任意一头用拇、中、食三个手指头揪下一点,稍加指力,捏成了一个个有三个花瓣头的小团,一下一下掐捏出来后,一颗颗密集成堆地铺满在擀面板上。小面团的样子很怪异,有点像被打碎了的七凸八翘的核桃皮。
扎么额丝为何就被做成了这个样子的小面团呢? 哦……!原来这位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的妇人,她是在一种自己的意识仿佛飘浮着的恍惚状态中,不知不觉地完成一连串手指间动作的,一下一下的揪和掐、捏,随着内心的波澜起伏,一阵阵幻景般的陈年往事被清晰地勾勒起来,又被杂乱而幽怨的微妙心绪纷扰、冲撞,像萧瑟风中的落英花瓣,成群成群地随着凄美的旋律舞起一阵怅然的灵动……她在半迷糊状态的神情里不知觉地做出了一颗颗小面团,小面团们那个怪异的样,有点像一群躁动不安的小精灵。
每揪下一小团面用三个指头拿捏一下,啪,扔在面板上,她都在嘴里念叨着: “吖!痴情”,啪! “吖!伤怀……” 一颗颗小面团就像被她各个取了这样些怪异的名字,一个个被点了名一样,一颗颗像电视剧中战场上完蛋了的鬼子兵被施了魔咒似的,成堆地铺满在面板上动弹不得,只等下锅烫煮了。其实,百多年前她们那个年月的清纯男女之间的情感悱恻缠绵之事,似乎与鬼子兵是没什么相干的。但也不管它了,就把鬼子兵权且当作一种噱头,用来在这儿让她当作消解忧怨的撒气货吧。
厨间灶台上大锅里的水烧开了,阿佳把成堆的小面团倾进沸腾的锅里,滚沸一会儿,已经煮熟,不等汤水浓稠就捞起来,晾在筲箕里,煮面水舀出一些备用,再把汤锅涮洗干净。这时,灶下就不用大火了,只把锅烧得五六成热就行。
酥油,黄澄澄的牦牛酥油,是青藏高原上特有的细腻如膏的脂肪。用土法提出的酥油含有牛奶在较长时间里暴露于空气中而产生的轻微酵酸,一种淡淡的带有奶香的酵酸,这活性的酵酸蕴含了高原牦牛特种体质的那样一种气息,就十分浓郁地散发出了酥油所特有的,出自于广袤的雪山牧场,汲取了大高原上浩渺的天地精气和弥漫于茂密灌丛和茵绿牧草间的幽幽灵息,才独具的腥腥的香。
阿佳将大坨的酥油放入热锅里慢慢熔化,蒸发掉一些水汽,待到有了差不多的热度,油分子与水分子的温差在热锅里交织得十分激烈的时候,锅里就发出了热闹的“噼哩啪啦”炸响,飘起一阵阵更浓郁的酥油香气。把烫熟的小面团倾入锅中搅拌,尽兴地在喷香的酥油里翻滚,满满一锅黄澄澄的黏糊小面团,热气腾腾亮晃晃地诱人。
那个年月里,在山高水远的高原边地。糖,是比盐稀缺得多的。但在这时,阿佳却一定不会用盐来取代糖的,而且一定要放足了甜蜜的糖,甚至就不是糖而是更矜贵的浓稠蜂蜜。也不用愣直地探究她到底是放的糖还是蜜,终归一定是甜的。旧时人家娶讨媳妇的聘礼中都就是只有果、酒、糖、茶四色物品,哪里有过给亲家送去一大坨盐巴作聘礼的?所以,甜蜜才是一直都代表美好和幸福。 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谁谁文人墨客在描写人间情爱之时,摒弃“甜蜜”而用以“咸涩”来比喻。当然,饱含柔绵情意又整日以泪洗面的林黛玉是个例外,但她咸涩的泪也只是在一个侧面上用来衬托别人的甜蜜,也如梦幻般的“甜蜜”。
我不知道味觉这种人类所具有的神经知觉,被理性地引申后能否就可以归类为形而上的了。但那种无形地游移在口舌间,滞留于味觉神经末梢,难以把握、拿捏之后又还是不能十分恰当地表述出来的舌尖感觉,早就被我们的先祖把它与各种情感莫名其妙地联系起了,紧紧联系起了,所以我们愉悦时是甜蜜的,悲催时是苦涩的。
还未出锅的小面团散发出酥油的浓香,还“哗,唰…唰…”地在搅拌时发出热烈的响声,立时就又被阿佳劈头撒下好大一把暗红色的糖屑,“扎么额丝”被定义了——甜蜜、美满、幸福。
它是往昔岁月里,藏地农耕和游牧文明一份微小的产物;它是苍茫的雪域高原上,人们虔心地供奉在餐桌上一份小小的甜品。静静地随着时光流淌,传递在阿墩子街坊的民俗里。
十多年前,阿墩子老街坊的巴哈路,一位至交小兄弟刚办完婚礼的第二天,我可能是有意识地想再赶上一趟那份还未尽兴的喜庆,跌跌撞撞地踏进了那道贴着大红喜字的木门,才进到里面的小天井,他家的老母亲,一位精神矍铄、性情直爽、高门大嗓的老妇人立时就向我招呼开了:“喂!穹呔,打打嘞(正好正好)!我们婆姨姑媳们正乐着呐,你来的正好,吃了这碗扎么额丝,今天啊… 可是没有你喝阿啦(白酒)的份了啊!”。我在妇女们一派爽朗诙谐又稍带放浪的戏谑笑声中,尽管生来就对甜味不太消受,也还是梗着脖颈吃下了那一碗,实在是甜得让我眼光都迷蒙起来,两只耳廓都颤动起来了的扎么额丝,因为那是一份满满的祝福啊。
如今,阿墩子扎么额丝的样子已经变了,不再是三个瓣头的样,而是演变成了筷子头大小的方丁丁,这是为了加工制作的方便快捷,用擀面杖和大面板、菜刀切割了做出的。
是啊,扎么额丝是乡亲邻里间,特别是婚礼喜庆之后,婆姨姑媳们共乐共享的甜蜜美食。表达主婚家对街坊四邻相助相帮的诚挚谢意,还是大伙们对新人的再次真诚祝福,甜蜜蜜的祝福。
满满的都将要盛不下的一碗碗扎么额丝有足足的甜和香,那是百多年前的一位性情内秀的阿佳把自己刻骨铭心的悲情,优柔地转化成了宽广胸怀的深情念想,进而成为一份留给后人饱含深情的祝福。
阿墩子古镇的山巅天际响起一阵悠扬的弦子歌舞,一个浑厚的男声仿佛唱起那样的弦子歌词:我是潇洒隽逸的骏马,并不思念故乡,走遍雪山牧场。哪儿的水草丰茂,哪儿就是我的家乡;我是骄傲孤独的飞鹰,也不依恋老巢,展翅广阔蓝天。那里的山崖险峻,那里就是我落脚的地方……
就在这时我又刚好听到了一曲女声美妙凄婉的歌,颇有古典意味。一部电视剧的片尾歌曲:《西风》
我今身披彩衣
我见繁花如许
我嫁与山河千乘万骑
我却追忆孩提
想过无猜无忌
想与云梦相许
想任你劫夺红尘知遇
永生不得离去
西风向孤独的人吟唱
是谁在拿捏心里的伤
将欢情推离片刻时光
琴箫已在夜中央……
那种深情又略带哀婉的歌声就仿佛是缅茨姆女神在天籁的弦月之夜,从云雾飘渺的寂寥雪峰之上,悠然地吟唱起来,柔曼而又清晰地响彻了整个大江奔流的深纵峡谷和连绵雪峰……
清雅优美的旋律,意味深长的吟唱。也悠然飘逸地流淌在阿墩子如今焕发盎然生气的夜色街巷中,若即若离,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