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有月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2-08-13 19:17:37

从话月亭到揽月亭,花灯剧的演唱换成了京剧,二胡的伴奏格外清晰。女儿和我不再蹬脚踏板,让小舟在月牙潭随波荡漾。堤岸垂柳青青,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坐在长椅上的女子安静地纳鞋垫,孩子拿着柳枝与水里的鸭子嬉戏。篱笆墙外,三两位老阿妈坐在石头上闲聊。天蓝云白,三三两两的游船悠然,月牙潭小区及周边的高楼环护着月牙潭公园。

我比较喜欢月牙潭公园,这个藏在昆明北市区楼盘间的小公园,当我第一次随双亲散步到此,从水上曲折迂回的木栈道走过,一枝芦苇横生在黄昏里,水鸟的叫声让我的心在清冷里生发了枯荷听雨的意境。其实,那个时节没有荷,月牙潭公园的怀莲亭以及亭子四周的大片荷花,是我在间隔三年后的故地重游得以相见的。

阳光明媚,水面波光粼粼。年老的母亲坐在我的对面,依着船柱,一头花白的头发编成细细的辫子,用一个素雅的发卡挽成髻。女儿调整了方向,将小舟泊在柳荫下,尽量让盛夏的骄阳照射不到奶奶的身上。

揽月亭里演唱的京剧变成了二人对唱的云南山歌,默默倾听的母亲突然轻声哼唱了起来。她是用白族支系那马人的话唱的,大意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跟着妈妈好开心。(想不到)过着这幸福日子,苦的过去说不完,快乐时候渐渐来……

我的眼眶不知不觉潮湿了。那个月光苍白的夜晚,老屋后园的青青枣树下,我的眼泪是那汹涌的银河,一泻千里,从此断流。母亲日渐增多的皱纹背后,是对沧海桑田的包容。

母亲甜润的歌声留在了澜沧江峡谷。戴着黑色头帕、穿着对襟长衣和镶边领褂,系着围腰、穿着绣花布鞋的母亲,身上没有离开过背篓,手中没有离开过镰刀,一双手粗糙开裂,但她那白净光洁的圆脸没有被高原的太阳晒坏。马鞍山上砍柴耙松毛积肥、坝子里插秧薅秧收割稻谷,都有她和同伴们唱响的山歌。在我印象里最难忘记的是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村头的水塘下,母亲在水沟旁的石头上捣在水里泡烂了的剑麻,边捣边漂洗,把洗干净的剑麻丝晾在一边。剑麻丝晾干后搓成绳子,用来背东西或者上山拉椽子。月在水中,水在母亲指尖。优美的山歌透穿月夜,将我这前来寻母的孩子抚慰。

“不行了,人老了,嗓音也锈了。”母亲的眼光闪过一抹黯然。

“阿妈的歌声在我心目中是最好听的。”我由衷地说:“好多年没有听到阿妈唱山歌了,我一直怀念哩。阿妈,女儿人到中年,还能聆听您的歌声,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我用那马话轻轻哼唱起来:大树底下好乘凉,跟着妈妈好开心……日历翻过去了的日子,在歌声里闪现眼前,为凑集学杂费,姐姐和我跟着母亲给马帮割草,给修公路的砸碎石,到澜沧江边背沙,到山上的砖瓦厂背瓦,去捡油桐剥得两手黑……母亲只在识字班里认了一些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她没有跟我提及更多的往事,我只是从零星的只言片语里,串成了这样的深刻记忆:天蒙蒙亮,马鞍山上的洋芋地旁,已砍好一背柴的女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将笑容留在洋芋花上的露珠里。

母亲在城里生活多年,穿着打扮早已经汉化了。不知为什么,我人到中年,总梦回澜沧江畔的老屋,母亲一身那马女子服饰,坐在老屋的堂屋门前纳鞋垫,她的摸样永远都是30来岁,苗条的身材,满月般的圆脸,黑而明亮的眼睛。梦境里的我老长不大,扎着双角辫,在母亲甜美的山歌里安静地做作业。

“水中有月却无月,世间无神却有神。”揽月亭的对联,让我思绪万千。泊舟亭子附近,顺着心思不忍离去。亭子里的演唱渐渐离我远了,我的心境旷远了起来。风善解人意,轻轻地吹,水面晃动绿色的波纹,更有那夏花的灿烂醉染其间。

为何依恋月光,说不清理由。那柔柔的淡白的光,不曾拘禁我的情感,使得思绪自由飞翔,幸福的感觉从血液里“突突”外溢。但凡公园,都有关闭园门的时候,而我也只是昆明城的匆匆过客,自然没有勇气独自藏在月牙潭公园里赏月。于是在月夜,在离月牙潭小区不远的一扇窗内,我痴看着在高楼大厦间游走的月亮,遥望月牙潭公园朦胧的夜景,想象自己泊舟月牙潭的情景,便有一种弱弱的自我安慰,犹如阿Q划圆圈。许多时候,我情愿自己融化在月光里,斜靠揽月亭的亭柱,面对空寂的一潭水,没有荷的呓语,也没有昆虫的吟咏,只有我的脉息临水。城市的轮廓朦胧而又遥远,水里的月清晰而又冷傲。掬起一捧水,手中便有一轮小小的月了。天上月水中影,我的双手严丝合缝,小心翼翼捧住这一切,水却在欣喜里泄漏而去。没有水的双手,捧不住一轮月,空空复空空,手掌上只有风的微凉。手心的荒芜导致心境的荒凉,来自骨子里的静寂时常叩打行走的安然,以致在文字的缝隙里,填满了孤清的韵味。

水中有月或者无月,世上有神或无神,缘于个人对万物的认识和思想境界的修养。人在行走里,心在历练里,境界的达成,随缘不攀缘。许多时候,不妨坐在风声雨声雷声里,把“清净”拥抱。心念如此,困扰内心的俗尘事,渐渐无关紧要了,心态也会随之释然……我陷在思想里,小舟不知不觉漂流到石拱桥下,桥洞外有禁行的标线。女儿拨转了方向,我赶紧与之合力蹬脚踏板,把小舟驶入回程的航向。

夕阳西下,我们弃舟登岸,沿篱笆围护的人行道回住处。正是周末,园中游人如织。年轻的父亲推着手推车,上面堆着手提袋及背裹,咿呀学语的孩子在年轻的母亲臂弯里,睁着葡萄般黑亮的眼睛把世界打量。我搂着母亲肩膀往前走,内心漫溢了感恩和快乐。而我的女儿拿着小相机,悄悄地把奶奶和妈妈的快乐抓拍。我们快要走到荷塘时,但见一老者,戴着眼镜,如入无人之地,独自坐在柳树下拉着二胡。一石一树,还有那葳蕤的苇草,绿色满地里,自然万物皆成了这二胡的听众。

在月牙潭怀揣了月的臆想,静夜写文字,骨子里流淌水一样的情愫。(作者:彭愫英)

责任编辑:和玉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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