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那里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3-11-05 10:02:01

在我的记忆里,从读高中时开始,老胖在我们面前经常提到她的外婆。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外婆是她心里那个可以盛放无限亲情的容器,是她回归烂漫天性的后花园。隔一段时间,她就要去看一次那个永远都会在家的外婆,不需要任何理由。

外婆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永远的情结,让我们的时光变得可以触摸,可以跳跃。我们长得再大,都会在她面前安静地坐下来。老胖的长寿的外婆不大爱讲故事,但她在高原的强劲雪风中,总是把一种生命的韧性无声地显示给人。

在我的笔下,她的人生简单模糊。但是她的影子不只是在她自己的人生里,而是弥漫在一些无法言述的时空里。把她牵扯到我的生活里,只是某时的某个情节某个片断。许多人的人生就是这种情节和片断,不太纠结,却也无法一手抹去。

她作为一种特殊的风景,是那样的令人感触,可惜,只能是一些零星的画面。就像独坐黄昏的一杯杯香格里拉葡萄酒,时不时调皮地触动一下你的神经,让你微微地醉一下,却无法让你再多一点忘却你现实生活定位的余地。你无法跟着她的脑海去彻底地遨游于一个长长的生命时空中,就像无法完全沉醉于一场美丽的大雪中。你宁可堆一个雪娃娃,在某一天某一时去赏玩一下,却不愿者把自己变成一个幻想中的雪人。

在这些画面中,在将要见到外婆之前,老胖总是在面前忽闪忽闪的。在她外婆的眼里,我只是她身旁的一个影子。没有老胖,就没有这个影子。如果见到我,她就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见到我,就会想起来什么似的。所以老胖有好几次对我说:“我家阿婆问我了:你呢那个伴呢?”这时候,我就会想像她带有浓郁藏腔的、细细的、一字一顿的声音。我没有郑重其事地看望过她,她也似乎对超过她那个家族的人的关心不太在意。想要自然地亲密地在她身边呆一会儿,只能是“你呢那个伴”的身份。这是一个沧桑而不世故的朴实的老人,她笑眯眯地望一下你,就能删去纠緾着生存的繁杂尘世中的所有做作。

认识她就是在我和老胖的年少时代。那时候的那个学校,旁边有一条穿越于一片大草地的河,河边稀稀落地有些藏房,草地上黑云状地散布些牦牛。冬春秋三个季节里,空旷的原野上往往就有一种风与空气撞击的声音,像人的吆喝又像牛的嘶叫。穿着一件花布棉袄的小个子的我,一走出校门,往往就被这种声音所镇摄,蜷缩着,思念自己气候温和的金沙江边的家乡。学校里的饮食很简单,冬天里,饭菜到手里往往已变得冰冷。除了米饭和水煮的洋芋,很少吃得到其他食物。不过,从来没有人为此抱怨过,大家反而常常处在一种现在看来是极简单的乐趣中。八十年代的高中生,很少人有富裕的家庭环境,一瓶腌菜、一点辣椒,往往就是很大的饮食乐趣。那时候那个胖胖的女孩,对身边的同学充满了热情,她的家里往往成了同学加工腌菜和辣椒的地方。记得那次我把从家里带来的豆豇拿到她家里去炒,一屋子的香味引起家里人的好奇心,最后她把所有的豆豇都放到我的包里。她像个姐姐,在大家面前极具亲和力,在很多场合都热心地为朋友们做那些琐碎的事情。那时候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去的地方就是同学经常去的地方,她的外婆也就成了同学经常看到的亲人一般的老人。古城里那些破旧的藏房和泥泞的道路,在我们的脚下,平常得像我们的某一门功课,只是这每门功课没有被太在意。 一旦离开,就被以后的环境和生活所淡化。那时候的那位老人,应该可以清楚地讲述她的故事。那可能是一个曲折而平静的故事,对一些人来说,这个故事还是穿越了一定广度宽度的时空,有些忧伤,有些浪漫,还有一些太平淡而又十分挫磨人的堆积成山的生活小事。但是目前这故事太抽象了,无法细述,就像静静地坐在房间里和院子里的她,虽然经久不衰,但已经无法激活身体里和脑子里所有的细胞了。

自从王老师那一个难忘的葬礼后,我再看到她——这个迈向九十岁的老人时,心里就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在我无法划定的生命时空里,在我无法诠释的生活理念里。

那一天,天空飘着细雨,似有似无的,欲停未停的。生前爱说爱笑、为人善良宽厚的王老师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说没有就没有了,老胖和她的妹妹们在她舅舅棺木后悲怆的哭声似乎要撕破长空,送葬的人群静悄悄的。死亡本是一个经常的话题,对于每个人来说又是一种无常。面对别人的无常,不知道许多人的悲伤都藏在哪里了,让人觉得不敢揭开任何一个轻飘飘的表皮,怕看到里面化脓的伤口。王老师走了,许多亲朋好友怜惜着他的妻子儿女,更怜惜着一个人——他的高龄老母亲。那一天,她没有在场,一个多年来经历着与子女的生死离散的老人,谁也无法了解她的内心,也无法找到与她畅谈的方式。后来我又见到她了,在任何一个热闹的场合,她都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看她越来越陌生的热闹方式,看她很少听得清的谈笑。

几年后,老胖举行婚礼,把她接到了婚礼现场。人们不停地在她的面前穿梭着。她还是戴着那顶古城里的藏族老人常戴的帽子,披着那件很少离身的羊皮,眯着浑浊而又神气十足的眼睛,平静地坐在院子中的一个沙发上。我坐在她身旁,心里没有半点负担。我即使一句话也不跟她讲,她也不会形成对我的一点成见。她无法清楚地记得我是谁,尽管老胖在不停地提醒她我跟她相识的那些细节。实际上,我知道她脑子里藏着的人和事很多,不是那种官腔和文笔里的所谓眼界和见识,而是她自身生命生活中的那些人和事。因为她无法讲述,因为和她一样年事的人已稀少,在别人的眼里,那是一似是而非的零星的不规则的东西。

上世纪三十年代,兵荒马乱,到处是战争的烟尘。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天真率性。她家在古城里经营一个小店,卖些当时的零食和日用品。因为古城是当时滇西北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又是当时建塘的商业集散地,来这个店里光顾的人还真不少。她每天忙着做饼子什么的,过得充实而快乐。至于这个小镇及周围的那些关于政治的大事小事,她一概不知,也不关心。想不到的是,她的一生却与当时的战争有着极大的关系。就在她平静地过着她的少女生活的时候,老胖的外公出现了,他是红军战士,随部队长征时落伍了,流落到在这里。他是一个活跃帅气的小伙子,看上了她并俘获了她的心。但当时家里并不同意她跟一个流浪汉结婚,极力阻止。不过,家里最终无法实现对她的婚姻的包办,她逃婚了。当时,她这样的行为在镇子里是可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了,她成为许多人议论的对象,但她依然可以率性而为。当然,她最终还是进入了那个婚姻,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

解放了,成立人民公社了,她成为了一个社员,开始下地干活。因为是商人家的女儿,她以前基本没有做过农活,不知道关于农活的一些常识。又由于她独立特行的个性,没有人往她的脑子里灌输当地的农活风俗。在生产队里,她吃了许多苦头,也常常成为别人讥笑的对象。有一次,生产队头天通知说第二天扫埂子(即铲埂子上的杂草),第二天出工时,她竟然扛着一把大扫把去,从此成为一些人的笑炳。她说的和做的往往和旁人的节拍和方向不一致,就像一个可供人别样看待的稀罕物,有时就成了那些村妇长长的舌头上的喷溅物。当然,这样的日子终究过去,她不久就成为一个能干的劳动妇女,村镇风俗难不倒她。她的生活从容不迫地在那些贫脊的土地中、在那些坎坷的小路上、在那些深深的院落里延续着,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着。几十年来,她尝受了养育儿女的辛苦和甜蜜,又经受了失去儿女的悲痛和折磨,谁也无法揣摸她心里的那种感觉具体怎样。我也不想揣摸,任由她心灵的池子和时空自然交融,最终消逝。

那是流逝的年华中的某一年,我们已经开始步入中年了。我住的院子里有老鼠,她说她外婆家的老猫生了一窝小猫,外婆决定送给我一只。有一天,她把它抱来了,一只黑黑的小猫,眼睛敏锐地到处看着,一下地就活蹦乱跳。从这天开始,这只小猫就成了我形影不离的伙伴。我常常在晚上写稿子或者整理资料,它就在我的旁边跳来跳去,一会儿扑到我身上,一会儿又咬着我的纸张,有时还在面前翻滚着身子,就像我的一个调皮的儿子。有一次,我嫌它打乱了我的思路,狠狠地把它提起来摔到一边。它哼了一声,又在我的身边蜷缩着,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的心里一下子感到痛惜,不再摔它了。后来我出差,把它寄给妹妹。回来后妹妹伤感地说:小猫不知吃着谁家的老鼠药,死了。她说,这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很通人性,每天都跟她形影不离。小猫的死让她很难过,她专门找一个山脚下干净的地方把它埋了。后来,在埋它的地方,长出了一簇旺盛的狼毒。每当秋天来临,叶子变得火红火红的,我的心情也变得激动,老胖带来的外婆的小猎一定躲在叶子中,听我唱歌,伴我度过孤独的日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这样的小猫。后来的小猫是金黄色的,很漂亮,但它对人充满了警惕,总是躲在角落里委屈地叫个不停。再后来,我就没养过猫了。

那依然是流逝的光阴中的某一段,我生了小孩子。有一天,老胖送来一双手工童鞋,说是她外婆做的。我们俩个握着那双鞋子,会心地笑了。那是古老的手工样式,黑色的土布上绣了花,形状是椭圆的,小巧而厚重,像一个古董。我们都知道,对外婆来说,这是一件寻常活计,但对我们目前的生活环境来说,这是一件稀罕物,是上千年流传下的中国女人的传统手工印记。它以汉家的格调,出现在藏家的大院,现在居然成为给我的礼物,成为我发呆的理由。我对着这双小鞋子,就像看着一个老人从一个很长的时空中向你穿越而来。她对光阴的流逝和身旁不断变化的事物视而不见,出发时什么样子,到达时还是什么样子。她来到你面前,从容地、和谐地与你的气息相融着。太入世的人之间有太多的相斥,我总觉得应该有一种超越于任何一个个体生命的空间,有着无限的包容度。在这个空间里,我们和一个经历过较多时代变迁却无城府的老人能找到共鸣。这双鞋子像一个宇宙中的小船,载着不同的人群,品味许多星星的心事。至于我们自己的心事,就变得缥缈空淡。不过,这样的发呆往往被打扰,那双鞋子在面前又变得小小的,不太实用。但是,我把它护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而不会去放在世俗称量事物的那杆称上。

很自由地在一个老人身边坐着的感觉真好,就像在一个大大的公园里的小孩子,玩得再多,公园也不会变小。从某种角度上看,这样的老人像这个世界敞开的无限胸怀,任某个生命如何惨淡,任生命状态如何游离散漫,都有接纳的空间。

就在我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老胖的外婆去世了。那样长寿的老人,她的离去是安祥的。在我们的意念里,这样的外婆的面容是永远存在的。(作者:小禾)

责任编辑:和玉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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