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河记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4-02-10 10:19:33

普拉河从高黎贡山东坡咕咕冒出后,像猎人追寻野兽的足迹一样穿过茫茫山林,最终由贡山县城脚下缓缓汇入怒江;而在之前离县城不远处,这条傈僳语中被赋予神灵之名的河流在冲出悬崖峭壁后,如同一条刚刚蜕皮的岩蟒扭了扭身体,于是河谷两岸便有了后来傈僳人定居的台梯:茨楞、吉束底两个村寨。

茨楞村在普拉河西岸。当年我的祖先翻过碧罗雪山至怒江峡谷后,看见碧蓝的河流玉带似静静流淌在郁郁葱葱的山谷间。风来自河的上游,岩羊的鼻息、味道风中纷扬,撵山犬逆流钻进山野……行至茨楞,领头者倒插的竹杖,瞬间变绿、抽出尖尖的叶,迁徙的族群像芦苇籽落地、生根,炊烟拉长了普拉河谷最初的斜阳。

如果在苍茫无垠的原野迷路就顺着河的流向行进,你最终会看见人烟,会遇见人!后来,祖父在星辰满天的夏夜里端坐于忽明忽暗的火塘边向我如此讲授山林蛮荒之地的生存技能。由此,我坚信这大地之上布满了像普拉河一样的众多河流,千万年间河谷掬起鱼一样四处游走的人群,直至像茨楞村的先民们一样逐水而居,并繁衍开来。

记忆总是那么辽阔。在尘世间忙碌了这么些年,当在年岁似水急速流逝的间隙回望过往时,记忆之河在那里蜿蜒着,宛如我们体内的血脉,虽细如游丝,但它在那里;当我打开记忆的“阀门”时,记忆之河便奔涌而来……

说起普拉河,那高黎贡山西麓遥远的异国他乡的某条河谷在我的幻化之境渐次清晰起来。在那个混沌、群体性思维混乱荒诞不经的年代,已在普拉河谷生活了多年的族人好似山巅上的云羊,被荒原上层层涌动的疾风卷起,四散吹开:人们又决定朝西行进。男人和年轻人先行开路,妇孺随后,相隔一两天的行程。大舅正值壮年,便留下大舅母和刚满周岁的女儿朝前西行,可紧随其后妇幼群在山脊垭口上走岔了路,三天后从另一个山梁下到了怒江边,从此山隔水阻一别四十多年。

多年后,当白发苍苍的大舅翻山越岭回到茨楞寻亲时,告诉我们当年他在山那边等了很久,在那陌生的国度中的一条河谷里独自狩猎捕鱼为生东躲西藏了十年,直至后来从东方再没有来人的消息后,才娶了个当地女人成家、落下了根来。那十年里,大舅最珍视的除了自己的生命外,就是一直怀揣着的一件女儿的衣服。

我无意于指责那个荒唐的年代。茨楞先民的往事将被长长的年岁淡忘、淹没,那些个体的生命苦难历程让我想起山野中的一种四处伸延的藤本植物,那些不起眼的褐色线条时隐时现匍匐于青苔石缝间,看似枯萎干瘪了却还有生气。

我记得那年大舅寻亲回来时大舅母喝了许多酒,醉如泥滩,嘴里却吟唱:走了就不要回来;死了就回“妈米底”!(妈米底是傈僳人传说中的天堂,所有傈僳人逝世了,据说魂都是朝东方回去妈米底的)2013年冬天,大舅母在茨楞安然离开人世,而我却出差在外,我在远离茨楞的都市梦见了大舅母:在一望无际的海边,大舅母羽化成一只白色的鸟儿朝东方翩翩飞远……

只要还有四季更替、花开花落的年轮循环往复,河流就会在地脉山峰间或清或浊地流向大海;那一条条母性的河流在乳白色的浮云下营养着成串的蛙卵似的各种各色人群。

当夏天来临,高黎贡山南磨王垭口的冰雪层层融化,清凌凌的雪水顺着山势流入普拉河,在冬雪下静伏了一季的独龙江人马驿道渐渐苏醒,整个河谷充溢着勃勃生机……马铃声涌来,马帮像冷兵器时代的军团日夜流淌在驿道上。在穿越独龙江人马驿路第一个村寨茨楞时,马锅头把吆喝骡马的嗓门拉得悠长悠长,马蹄落在土路上叮叮直响,扬起半尺高的尘灰,然后长蛇似的缓缓隐入村后山林迷雾中。

雨季如期而至,暴雨如注、河流暴涨,浑黄的河水如雷滚滚奔腾而来,一夜间吞没了挨近河湾的驿道。路断了,马帮歇下来,在茨楞村头的原野上拉起了白色的塑料布撑起帐篷。运往山那边的货物堆成一垛垛小山,卸了驮的骡子撒着欢、打着滚;歇下来的赶马汉子熬着雨季,成天喝酒,趁着酒兴时断时续地吼着荤调子山歌,还时常来村里小卖铺买东西转悠晃荡。村庄因雨季而顿时热闹起来。

顶上的天空好像漏了,雨一下就是十几天。河岸上的田地浸泡在雨水中,马骡在雨帘里觅食,唇齿滑过后一溜溜的足迹水窝落满田野上,四五只乌鸦跳跃着紧绕在后面刨食牲畜粪便中的黄色的玉米粒。

此时,我和村里一群同龄小孩背着白菜、马铃薯等菜蔬走向那些扎在田野里的白色帐篷。我看见那些赶马人有的正醉后呼呼大睡,有的围火而坐像非洲木雕似的无声无息地吸烟、吞吐着烟雾,有个头戴“雷锋帽”的正歪着脑袋用吹火筒吹火,硕大的腊肉块在圆柱形的铝锅里热气腾腾地沸滚着。我们把背上的小竹篮竖在帐篷前,无需吆喝售卖,赶马人会出来拎起竹篮把菜蔬倒进麻布口袋后连篮子和或多或少的票子一起递出来。

这种驿路上临时形成的交易似乎并不过多地遵循市场上的等价交换规律,倒是像原始族群亲戚间走亲访友时的以物易物的相互馈赠回礼。有时随着篮子递回给我们的除钱外还有木碗、饼茶等,甚至有次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赶马人给了我一把银白色的藏刀,刀刃上寒光闪闪跳跃着;后来我又用那匕首和明里娃村的表哥换回了一把弩弓。

山地终于饱吮了雨水,就连山的骨脊都透湿了,每条大小不一的箐沟冒出了泉水后,孵在河谷的云雾慢慢散开。雨止了,阳光暖暖的铺满村寨,马锅头沙哑的唤驴吆马声回荡在河两岸上;马上鞍、上驮子,马帮收起帐篷行囊后,长长的马队像蛇样游过茨楞村再次踏上了征途。这些大地上的黑点离开茨楞后,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虽然少了那一缕缕游牧时代的喧嚣和气息,似乎一切如旧,但有的不安分的女人也会偷偷随着马帮离开,直到来年从其他赶马人酒后游吟似东倒西歪的山歌里才能得到那些女人的消息……

冬天河水骤减,河床露出来,成群的鹅卵石也随之露出水面,像休眠了许久的眼睛启开了眼帘,在冬天的阳光下晃着刺眼的光。

在茨楞村的男人,只要你生活在那河谷里就得一辈子和普拉河较劲。河流从山谷流至下游,暴涨的洪流一路冲刷出了一谷的树木柴禾。男人们想到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亘古活法。野栗木等质地坚硬的树木被男人们伐倒划开后,一根根肩扛手抬地运到普拉河边,按照雨季河流水势挖坑垒石成排立好那些木头,再用藤条竹篾捆牢,就形成了整体的拦柴禾的“树林”。来年雨季河水上涨时,这些骨骼刚硬的面朝汹涌澎湃挺立的“树木”就拦住了河流中顺水横冲直撞的柴禾,往往是一个拦柴坝如果能够顶过雨季的冲击,那一家人就有一年的用柴了。

所以,在茨楞村、普拉河谷,谁的柴坝修得牢实,谁就会被人瞧得起。

夏天傍晚,黄昏从远方漫过来,一种傈僳语中唤着“跟哩哩”的蝉在渐暗的天色中停歇在普拉河边老核桃树上歇斯底里地鸣叫。村里的老人说,“跟哩哩”齐鸣的傍晚是河里的鱼觅食时段,鱼群从歇息的河滩磐石下纷纷游出,四处逐食水虫及落水的蝼蚁,也是河里的鱼最易上钩触网的时候。

我一直未能以确凿的事实依据来证明以上说法是否真实可靠,不过那时在“跟哩哩”的嘶鸣声中到河里放线撒网钓鱼的确实不少,至于谁钓着鱼、谁的网捕到了鱼一般都很少刻意去问的。因为哪个湾里有无鳞白鱼、哪个滩上有扁头鱼只有在那里撒网下线的人才知道。

自能甩杆撒网以来,只要到了那个季节、只要在茨楞我都会如约而至地去河边。也许是我技不如人,或是我总是若离若即地在老家和县城间游走,哪里都缺乏耐心和执着,自然也就无法捕到鱼了吧!时至今日这与乡土间的裂缝间隙不仅难以愈合,却越来越裂开了;但这在孩提时是可以弥补的。

蝉一直鸣至天全黑下来。星星簇拥着河谷之上的“一线天”的空中,峡谷上的苍穹架在山顶上如同未拉严实的拉链:厚实、近临着压抑,虽有缝、却难以撑破,始终无法望见山巅之外的无边星际。今晚没有鱼上钩。收网、收杆或干脆将捕获的期望留给夏夜,手持火把或电筒回家……

回到村子时,月光朦胧、如水,浅淌在木楞房上;普洛玛在寨子中的三岔路口边再次重复叙述着“月亮上的梨树”,一群村里的小孩围坐在普洛玛的身边鸦雀无声地聆听着;一地的月光和民间故事里祖先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和朴素的认知,通过一个故事传说的叙述者烙在我们的记忆。这在很大程度上让我忘记了夏蝉“跟哩哩”的未守承诺的乱鸣,而如今即使蝉准时爬上河岸的树枝上,即使鸣得起劲,可河里早就没有了鱼!河流被人们任意堵截、改道和分流,从地下的钢筋水泥通道流向山的另一边,并在那里被铁器碾压挤兑后,鱼及水虫早已灰飞烟灭。

至少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曾在乡村的朦胧月夜中听到过外婆如泣如诉的小调;看见过三舅虔诚地下葬一只寿终正寝的猎犬,其上还用松枝搭建过小木房……我想这些初始群族记忆痕迹都会被历史的洪流卷走、冲远、消逝。如今,作为边地河谷间存在并继续世代繁衍下去的茨楞村的人们早已走出了“下河捕鱼,上山狩猎”的年代,神灵自然也退居至遥远之外的苍茫中。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一丝关于原古先祖的脉络联系,那就是当我在是似而非的现实生存历程中困兽一样疲倦不堪后,梦里依然能回归至东方无边的草原之上。(作者:摩鲁)

责任编辑:和玉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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