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江寻宝记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4-11-25 10:25:35

好不容易熬到退休,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为了缓解心中的郁闷,也为了寻求一种别样的人生,我既沉缅于吹拉弹唱,也钟情于琴棋书画。这其中也免不了暴露出对物欲的贪恋,甚至把“向前看”和“向钱看”等同起来。于是,我便寻寻觅觅,总想在市场经济中获得意外惊喜而使自己活得更有尊严。为了实现这一梦想,我曾成了“彩迷”,希望在某一天中个“五百万”,然后当一回普渡众生的观世音。可是,几年下来,满头银发和一脸皱纹似乎总在告诫自己:五百万可能与我无缘。后来,又听说现在人们又追求“实在”、“实惠”并希望“时来运转”而风行玩“石”。不少人也因点石成金而扬帆远航……

为了赶上这班车,2014年5月的一天,我来到澜沧江边,在一片沙滩上蝺蝺独行,希望能找到一块“宝石”。于是,我就在那里左挑右选。可是,大半天下来仍一无所获。这时,我发现附近有一位“羊倌”,便索性慢慢靠近他,想跟他去聊聊。

瞟一眼模样,知道他比我年长。于是,我便询问:“大爹,附近这村庄叫什么?”“这个村就叫糯各。”“哦,原来这就是杨雪梅的家乡。”“杨雪梅?不认识。她的小名叫什么?”我说:“我怎么知道她的小名,我只知道她的老家叫糯各,她爱人与我是忘年交。她父亲好像叫和平,我们曾经见过。”哦,知道知道,他可是个好人啊!"

于是,他便絮絮叨叨讲起了和平的故事。

他说,和平与我是亲戚,我就喊他和大爹,他是来杨家上门的,媳妇叫杨秀英,是当时村里出了名的女强人。婚后他俩生了四个孩子。可惜怀第五胎时,由于难产,流血不止,在第二天送往县医院途中,杨秀英停止了呼吸。那年她才33岁啊!唉,说起来,走了的虽然很可惜,但活着的则更可怜。你想,那年月,一个男子汉拉着四个娃娃找工分过日子,还要供他们上学,那种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啊,旁人看了都心酸。好在和大爹有副好身板,是个连大骟牛都扳得翻的人。四十刚出头的他,就凭那副铁打的双肩,硬是把这个家给撑了起来。为了供几个孩子上学,他学会了煮酒、熬糖、榨豆腐、滤凉粉、扒松毛、用针线等女人的活计。至于砍柴、犁地、搞泥水、做木工等男人的活计,就更不在话下,背背扛扛都是两三百斤,是个有名的大力士。如果不是他,那窝娃娃咋个养得大,那俩姊妹还读得起什么大学?当什么国家职工?等娃娃带大了,又要服侍双目失明的老岳母。唉,人的这一生,真是说不清楚。

这时老人拿出他的明节子烟锅头。攥了一锅腊花烟,“巴达、巴达”地吸了起来。此时,从他口里吐出的好像不是一阵阵烟雾,而是那一桩桩往事……顺着老大爹的目光望去,只见洛吉古尖山巍然屹立在眼前。这座几乎全是石头的大山今天换个角度来审视,似乎又给人以一种全新的感觉:它巍峨雄伟、坚毅挺拔、脚踏实地、昂首远眺,一如故事的主人公,一生从不动摇心中的信念、从不推卸自己的职责、从不离开平凡的岗位。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去拜访的冲动。

当我正陷入沉思,放羊大爹指着澜沧江西岸的村庄说:“这就是糯各,和平大爹家就是靠右边的村头上那一家。”我问:“和平大爹他今天在家吗?”“那个家早把他套牢了,他还能去哪里?”他说。

交谈中老人发觉羊群已脱离了他的视线,便起身告辞。朝羊群的方向,他从容不迫地发出一声口令“剁——”,随即,山那边传来了一声“咩咩咩咩”的回应,老人家不紧不慢地循声而去,并渐渐消失在澜沧江东岸蓊郁的森林里。

回望糯各村,村庄下面是一大片良田,村民们正在抢收抢种,仿佛一幅动感十足的巨型油画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看准方位后,我便立即驱车前往。问了几个村民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和平大爹家。

跨进大门,只见和大爹背着孙子在喂牲口。见我之后,他很热情地过来打招呼,然后找来一条小木凳,用手拭去灰尘后递了过来,说:“李老(他们全家这样称呼我)你先坐一下,我那些‘张嘴货’还没服侍完呢。”说着,又开始了他那刻板而又枯燥的家务活。等到把那些猪鸡牛马安顿好,他背上的孙孙也早已睡熟,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放好孙子才坐了下来。闲聊中笔者得知:和大爹今年已经70岁,只上过小学三年级。最近几年虽然无需下田种地,但家里喂牲口,种菜园、进厨房、顾老小这一摊子则全靠他来料理。他的生活就像机器上的齿轮,每天都以同样的节奏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尤其是自从岳母双目失明后,二十多年来,这 “夺来咪嗦”便成了他人生的主旋律:

每天清晨为老人倒1次便盆。煨2罐苦茶(早晚各一次)。端3次饭菜。斟5回白酒——自从媳妇和岳父相继去世后,岳母心情郁闷,借酒浇愁,早已成瘾。所以,每天十点后,和大爹每隔两个小时就要给她倒一次酒。为防止她醉酒,每次只能给二两。但醉酒的事还是时有发生,那就是和平大爹没注意的时候,亲戚会把所带白酒直接拿给老人家。由于没有人限制,老岳母就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便吐得满身满地。每到这个时候,和大爹总是不厌其烦地为其清理,不仅没有丝毫抱怨,反而责备自己粗心大意。除此之外,由于老岳母无法运动,胃肠功能较弱,稍不注意就会引起腹泻,甚至来不及摸便盆,偶尔还会抖抖索索把便盆弄翻。日久天长,她的房间不免有些异味。但和大爹从不嫌弃,总是想办法把房间打扫干净,每天照样出入她的房间十多次,不声不响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说起来,这些都还算不了什么,最让和大爹辛苦的还是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也是由于和大爹把关不严,老岳母仍然把亲戚送来的白酒一饮而尽,等和大爹找猪草回来,才发现烂醉如泥的老岳母已经从上坎栽到下坎,差点一命呜呼。见此情景,和大爹急忙将其抱回房间,找来医生抢救,在得知她股骨骨折后,又赶到很远的傈僳族村寨请来草药医生为她包扎。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整天为她端尿端屎、送茶送饭。有时为了让她晒晒太阳,还得时常把她抱出抱进,每天晚上还要帮她翻两次身。那段时间,累得和大爹体重都下降了几斤。现在老岳母居住的那间小平房是和大爹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所建的,按理说,早就应该拆除重建。但是考虑到重建后又怕老人辨不清方向而增加她的生活困难,因而那间低矮的小平房至今仍维持着当年的模样。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作为家庭的主要成员,只有他们充分地持续不断地彰显人性之美,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其弱者的人格尊严。所谓“以及人之老”和“以及人之幼”的人间大爱,应该以“老吾老”和“幼吾幼”为其生长点。试想:一个连自己的老小都不能善待的人,社会又怎能期待他去真心实意地善待别人?平时,我以为,自己饱读诗书、能写会算,自觉高人一等。可是,今天,在这个灰头土脸、笨嘴拙舌的和大爹面前,我竟感觉自己是何等卑微!和平大爹的故事分明告诉我:欲治国以平天下,必先修身以齐家。如《礼记 ·大学》所言:“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正是在和平大爹的影响下,他的三个女儿和儿媳妇也积极配合,每个周末都自觉地轮流着回去给奶奶洗澡、洗衣服、梳头、剪指甲、拉家常……正是由于全家人的精心呵护,这位87岁高龄的老奶奶至今仍很健康。

其实,和平大爹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那两片嘴唇啊,就像闲置在房角的那盘小磨。以上故事,是我想方设法、冷冷热热地抠搜出来的。而且在和我交流的过程中,也没有停歇他该做的那些活儿。当我还想再跟他聊点什么时,屋内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他又赶快走进去把孙子抱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和大爹已经为老岳母煨好了她的晚茶。刚醒来的孙子看见桌子上的热茶,一下子从爷爷怀里挣脱出来,双手捧着茶碗,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他祖母的房间。这一举动着实让我惊讶不已。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小男孩的姐姐也放学归来。到吃晚饭的时候,更精彩的一幕又上演了:姐弟俩为争着给祖母端饭,竟撕扯了起来。和大爹赶快出来调停:“姐姐到星期六才回来一次,你就让她端一回。从明天起,就再不让姐姐端了!”说着就把孙子拉进怀里,并亲着他的小脸摇晃了起来。见姐姐利索地端着饭碗走向祖母的房间,这位小小男子汉更显出了忿忿不平的神情。见此情景,我的眼泪也禁不住夺眶而出。是的,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我们的和大爹哟,却能在久病床前育孝子啊!

夜已经很深了,但我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我在想:和大爹的这一生是多么不容易。他妻子的命运啊,可以说不幸中又很幸运,她碰上了一位真正的好男人。他虽然目不识丁,但为何又让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也感到汗颜。虽然我也教了一辈子书,可是直到今天才发觉,其实我这书仍然没有教好。教育这轴长卷究竟应该以什么为底色?这教育的“教”字,左边不就是一个“孝”字吗?从甲骨文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右边的反文旁其实是一只握着教鞭的手——这个字的构造鲜明地体现出老祖宗“百善孝为先”的育人理念,教育就是迫使你敬父母、讲孝道。唉,只可惜这些道理也实在觉悟得太晚了。不是有句话叫“不敬爹娘敬权势(你)”吗?这其实是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人对教育现状的严肃拷问。是啊!这些年,我们让孩子们究竟考了什么,又学了什么。

由于睡得很晚,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艳阳高照,和大爹也在喊我吃早点了。吃过早餐,我准备告辞。但在离开之前,我总是很纠结,有个问题究竟该问还是不该问?喝了三道茶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冒着被训斥的风险,很小心地向他询问:娃娃妈去世的时候,你才四十出头啊,怎么就没有想过再找一个?他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说,我也想过一个人,她也很喜欢我,也曾经来和我做过活路。但由于岳父岳母顾虑太多而坚决反对,我也就作罢了,我要遵从父母之命。听到这些,我心潮再次起伏,我真想为和大爹大哭一场,他是运用“等量代换”的方式把对妻子的怀念转化为对老人的孝敬和对子女的疼爱,又把这些爱砌进石脚、拓成土基、喂成肥猪、做成饭菜、养大儿女。啊,和大爹,我算是服你了——面对纷至沓来的困难,您比洛吉古山还坚强,面对哼哼叽叽的老小,你比澜沧江水还温柔。

离开和大爹家,放眼望去,只见糯各村民仍在田间劳作。在这个抢收抢种的时节,他们眼前是金黄的麦浪,身后是碧绿的秧田。这种收中有种、种后抢收的生动场面,似乎也暗示了一条有种才有收、收种之间需要无缝链接的深刻哲理……

在回家的路上,由于有了意外收获,我也再次体验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感。到家后,妻子问我:“捡到宝石了吗?”我说:“捡到了,你打开后备箱看嘛”!她打开一看:“呸!全是空气——你都捡得着宝石唛,我也搭你姓李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人世间有两种宝,一种是有形也有价,一种是无形也无价。《史记·季布栾布列传》中不就有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的记载吗?为了信守当年的承诺,和平大爹献出了他一生的情和爱。其实,好多年前,他的三个女儿就多次要求苦了一辈子的父亲能到女儿后边去享享清福,可他就是不肯。他说,他这一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把儿女养大成人,二是给双亲养老送终,你奶奶还健在,我哪儿也不去。我不能失信于你娘啊!啊,朋友,你说,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份亲情和爱情更珍贵?行文至此,我意犹未尽。又将以上故事凝成古风一首:

二老四娃独自担,咸酸苦辣强吞咽。

爱妻魂魄今何在,一瓣心香到百年。

堂中长幼相体恤,粗茶淡饭亦香甜。

沧江两岸传佳话,久病床前子孙贤。(作者:李振华)

责任编辑:和玉凤

上一篇:深刻阅读

下一篇:情迷小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