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往事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殷著虹 文/安永鸿 图 发布时间:2020-09-21 10:28:44

在石卡雪山脚下,散落着许多藏族人家的村落。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中学毕业后在那里的一个村子里插队落户。那时那里的一个自然村就是一个生产小队。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所在的村子依山傍水,还有大片的草原,真是个发展畜牧业的好地方。

生活在草原上的藏族人家,有着一日四餐的饮食习惯,每当用餐时间的见面问候语便是:“喝了吗?”当然,他们所说的“喝”是喝酥油茶。藏族人的生活离不开酥油茶,也就对打酥油茶所用的酥油生产很重视。而酥油又是从牛奶中提取而来的脂肪物质,所以藏族人家在珍惜这乳制品的同时,也更注重畜牧业生产。

那时我是刚走出校门的知识青年,刚到农村看到遍野的牛羊时感到很惊奇,便问:“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牛羊呀?”可村里的人告诉我:“这还不算多,村里的牦牛、犏牛都搬迁到雪山上去了。等到了冬季来临时,雪山上的牛下山了,那才叫做牛羊多呢!”那以后我在和农牧民们一起劳动和生活中,渐渐懂得了一些畜牧业知识。

原来在高原藏区,饲养的牛主要有黄牛、牦牛、犏牛三个牛种。黄牛的性情较为温顺,适合在草原上放养,但不适宜到更高海拔的雪山上放牧。牦牛虽然野性较强,但它不惧严寒,又耐粗饲,很适合放养在雪山牧场上。黄牛与牦牛杂交生成的犏牛,是衍生的优质牛种,其作用和贡献都超过了黄牛和牦牛,它有很强的饲养环境适应性,既能在雪山上放牧,又适合在草原上饲养。

犏牛有的是公牦牛和母黄牛杂交生下的后代,也有的是公黄牛与母牦牛交配后产生的物种。犏牛在形象上偏多于牦牛,性情温顺,易于饲养。虽然雄性犏牛失去了繁衍下一代的功能,不作为牛种饲养,但它体格强壮、吃苦耐劳,因而是优质的劳役牛。退役之后,便又转为肉牛。雌性犏牛产仔后,具有长期产奶和产奶量高的天性, 所以它是草原上的优质乳牛。为此当地牧民常说:“青稞满架代表着年景昌盛,犏牛遍野反映出草原兴旺。”

就因为犏牛有着诸多的优点,为了推进畜种的改良进步,我们到生产小队插队的翌年春天,村里便从四川省乡城县买回一头成年雄性牦牛,大家伙都叫它“亚图”,把它放养在黄牛场上,为生产队里繁育出更多的犏牛。

记得亚图由拖拉机运回来的那天,我和村里的很多人都去看热闹,只见它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油光发亮,巨大头颅上的两只眼睛瞪得像两个电灯泡,一对牛角更像古代的两柄弯弓兵器,让人一看就能产生畏惧。可村里的人看到它后却都不约而同地鼓掌欢迎,待把它卸下车后,有名望的“孜本(牧主人)”念念有词地为它系上了牛铃。这以后亚图便威风凛凛地徜徉在草原上,俨然草原成了它的悠闲领地,它精神抖擞地守护着牛群,其它公牛和牧人都不敢随意靠近它。

那时村里有3个黄牛场,都成了亚图轮歇的场地,而所到之处牧主人都会对它特别关照,不仅喂它好草好料,而且还特地喂它牛奶、红糖和鸡蛋,目的就是让它养精蓄锐,保持旺盛的体质,在草原上播撒更多的种子。然而精心饲养却让它更得意忘形,稍有不慎它就晃动起大脑袋,做出想顶撞人的样子,吓得让人退避三舍。

藏族谚语说得好:“健壮的母牛生一头(牛犊),强壮的公牛产百头(牛犊)”,“莽撞的亚图来到草原,能带来最好的小犏牛”。真是这样的,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村里牛场上就增加了30多头小犏牛,这可让村民们喜出望外。大伙说,照这样下去,来年村里就可以增加一个牛场了,家家户户的茶桶里就能放进去更多的酥油。为此村里在做一年一度的表彰活动中,不仅为先进的社员和家庭送了奖品,为亚图披红挂彩,大伙对此不仅津津乐道,而且拍手称快。

但这事却惹恼了当时在村里下乡的一名县里的干部,这位干部说:“生产斗争必须坚持政治挂帅,给牛披红挂彩违背了政治路线!”之后他提出这花应该给畜牧队长戴上,但在遭到现场群众的一片嘲笑之后,这名干部又拉长着脸指出:“对这件事必须严肃批判!”于是他不顾生产劳力紧缺,天天组织队里干部们学习政治,直到大家怕这样下去耽误了生产,只好违心地做了检讨认识,召开大会批判了“错误思想”,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这以后当地老百姓也为这名下乡干部取了个外号,叫做:“扎果(意思是不开窍的铁脑袋)”,可这名干部似乎还很乐意接受这一外号,他说:“做工作不光要有铁石脑袋,还得要有铁石心肠。”扎果的心肠确实够铁石的了,这以后他不允许村里的妇女们下地做活时,边走路手中边捻纺毛线,说公事与私事要分开;不允许村里的年轻人唱情歌、跳锅庄,说唱唱跳跳会引起伤风败俗的事;更不允许村里的男人们外出做工找副业,说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等等。

但如果把扎果说成是不近情理、顽固不化的人,似乎又有些过分。我见过他在村里下乡时,总是主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有时还拿出自己的工资帮助村里有困难的人。因此村里的人对他并不嫉恨,只是说话做私事总要躲着他,生怕他抓住什么问题后又节外生枝。也就在村里人念着他好的同时,却又把“扎果来了!”做为吓唬小孩的话。

“有辛勤地付出,就有喜悦的收获;有虔诚地守望,就有美好的风光。”正当村里人沉浸在悠扬牧歌声中时,从牧场上回村的人报告说,从远方山林蹿来了两只灰狼。狼的出现,无疑对草原上的牛羊构成了严重威胁。扎果急忙去了县城,回到村里时,他背上挎了一支半自动步枪。而当他骑上自行车打算去牧场时,那头曾经引起披红挂彩风波的亚图却突然向他冲了过来,幸亏他躲让及时没有受伤,可他那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已被疯狂的亚图摔得不成样了,接着亚图再一次向他发起了攻击。情急之下他抓起枪来就向亚图开枪射击,两声枪响划破了草原的寂静,亚图倒下了,泉水般的血从它头上喷涌而出,接着它四只牛蹄乱蹬了一阵,亚图死了。

村里人赶来了,都对眼前的事感到悲伤,但却没有人去责怪扎果,大家都说:“人的生命比牛的生命更为重要。”后来村里几个年轻人剥去亚图的皮,把牛肉分到了各家各户,而扎果始终没有要牛肉。最后是村里的一位老者把亚图的牛鞭送给了扎果,至此村里人都把这事当作了笑话议论。也在那时我才听说扎果结婚多年了,可是一直没有孩子,而牦牛鞭可作为补品,能改善男人的生育能力。

草原上的狼最终在扎果的带领下被民兵们消灭了,以后他也结束了下乡工作,回县城去了。他走后村子里又慢慢恢复了他不允许村民做的事项,渐渐地扎果也就淡出了村民的记忆。

以后生产队又买回了一头更加高大威风的亚图,村里的牛场也增加了一个。但是,村民们期盼的有更多酥油的愿望却没能实现。相反分配到各家各户的酥油却在逐渐减少,甚至在草原牧草青黄不接时,人们茶碗里只能见到漂着星星点点的油花。就因为那时实行吃“大锅饭”,原来只有300多人的生产队,三年中猛增到了400多人,畜牧业的生产跟不上人口的增长,以至于牧民的收入一年比一年下降。这也更挫伤了人们的生产积极性,对此人们更期待能有新的政策取代平均分配方式。

我在这个村子四年之后就离开了,回到了县城里参加了工作。以后每当回想起在草原往事时,我自然会想起扎果,但却一直没见到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单位,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

“走出草原的马驹,最终还会走进草原;飞出雪山的山鹰,最终还会飞回雪山。”用这一藏族谚语来比喻我,确实很贴切。虽然我离开当年插队落户的村子已有多年了,但时常还会回到那里去看看,回顾往事犹如梦境,却也能使自己心境平静、知足常乐。

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再次步行在草原的路上,日新月异的草原景象让我感慨万千。突然一辆面包车在我身旁停了下来,“叔叔,您要到前面的村子里去吧?”开车的小伙子主动问我。“是呀。”我回答。只见小伙子笑容满面地请我坐他的车,说顺路送我到村子里。对他的盛情我很感激,上车后我们算认识了。当得知我是为写作到草原采风时,小伙子向我投来了钦赞的目光。接着他向我介绍说:“我叫尼玛,在镇上做畜牧兽医工作。”“那周末了,你咋还奔波在草原上?”我问。“为预防牲畜口蹄疫情,我们分散到了农村搞调查。”看他对工作的热情,使我心里十分欣慰,还真羡慕他的青春气质和阳光帅气。尼玛还对我说:“我之所以热爱这份工作,是从小受到父亲的教育,我父亲曾在这片草原上工作过。”

下车时尼玛要我给他留下个电话,说他结婚时一定要请我去做客。果然这年底他给我打来了电话,邀请我参加他的新婚典礼。而就在我参加尼玛婚礼的这天,我这才知道尼玛的父亲就是当年的扎果。原来扎果的真名叫扎史,早年他下乡工作结束后,转岗到了县畜牧局工作。后来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老家农村缺乏劳力,他便退职回乡了。

我激动地拽住扎史的手说:“大哥,您有一个好儿子啊。”可只听他说:“年轻的一代赶上了好时光了,我们那个年代很艰苦,而我工作中头脑简单而又草率。”听得出他对自己的过去有着歉疚,而对今天又充满着感激和希望。

如今草原上的人们都过上了幸福生活,虽然逢人见面问候还是那句“喝了吗?”但此时的这一问候语已非彼时,听起来能让人感受到生活的质量和分量,更给人一种亲近和惬意的味道。是啊,草原上的人早已不再为茶碗里的酥油而发愁了,看到他们美满日子,确实让人感到赶上好时光、好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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