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蓝调(小说)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永基卓玛 发布时间:2021-04-14 16:07:24

洛桑从乡下回家的这天,曲珍被选为新舞的编剧。

曲珍从歌舞团回家时,看到洛桑的宿舍门开着就走了进去。洛桑正坐在木板床上捣鼓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窝裹成一团放在床的另一边。曲珍背着包,毛衣斜搭在肩头,看洛桑忙活着。

洛桑知道曲珍站在门口,但也不和她说话。曲珍走进房间,从塑料桶里打出一瓢冷水准备喝。

“那水都放置多长时间了,你还喝?”洛桑并没有看过来,但曲珍在做什么,他都知道。曲珍的眼睛四处打量着,问道:“有什么可以喝的吗?”洛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背包,掏出一个塑料瓶。看到里面乳白色的液体,曲珍眼睛一亮,是酸奶水。她赶忙从洛桑手中接过瓶子,走到碗柜前,找出两个碗,倒出酸奶水,一碗递给洛桑,另一碗自己端着喝,一边看洛桑捣鼓那些写满藏文的纸片。洛桑眼睛盯着那些纸片,虽然一脸的倦容,但他的眼神炯炯有神,消瘦的脸颊胡子拉碴,头发更是乱七八糟,像是山里跑出来的野人。曲珍想笑,但没笑出声来。

“这些句子多美呀,你看你看……山坳里的两只鹿,一只翻过山脊,一只走向谷底。”曲珍一下没明白歌词的意境到底美在哪里,洛桑一手拿着纸片,一手指着上面说:“这歌是唱给恋人的,意思是说,两个人要分手了。我真喜欢老百姓的表达方式,婉转、朴实而有韵味。”

曲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洛桑对着她做了个鬼脸:“你这个布娃娃,你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以后我教你唱这首歌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洛桑会打击曲珍是布娃娃,曲珍很纳闷,为什么洛桑叫自己布娃娃。一向很不正经的洛桑那天很正经地看着曲珍说:“我感到有条线在牵动你,你好像被线条控制着,你的思维模式和处理事情的方式都不是真实的你自己。”

曲珍有时很佩服洛桑一眼能看到问题的实质,有时又讨厌洛桑故做高深莫测的神态,但总也想不出来用什么适合的话来反击洛桑,洛桑把什么事情都说得有几分在理。

“不逗你了,送你个小玩意,快闭上眼睛。”曲珍把眼睛闭上,再睁开时,只见洛桑的手中拿着一块绿莹莹的松石说:“我在江边拾到的。”“呵,这也能捡到呀?”曲珍问。洛桑忍不住用中指敲了一下曲珍的头,“你这个笨蛋,肯定是找了三天三夜嘛!”

曲珍住的小区十分漂亮,每一家都是独立的乳白色小洋楼,门口和车道旁还种上了小草和树木。洛桑的宿舍离曲珍家只有几十米的距离,是那种老式的砖瓦平房,原是一个单位给职工起的集资房,后来职工搬了新家后,就出租给那些从乡下来城里打工、卖虫草和土特产的老乡以及带着祖传秘方治疗骨伤或者其他病的“神医”等人。每到快吃饭的时间,那些小平房里就会传出各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炒菜声、唱歌声、吵架声……十分热闹。曲珍对小平房并不陌生,小时候她也是住在这样的小平房里,每次来找洛桑,她都会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

洛桑只租了一间房,两条长凳子搭上几块板子就成了床,液化灶安在一张三抽桌上,抽屉里放碗筷。房间里没有电视,有个大沙发,床旁边还有藏柜,藏柜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许多东西。

曲珍和洛桑是在歌手大赛上认识的。两年前,曲珍刚大学毕业,在县电视台实习,她是在采访歌手大赛时遇到的洛桑。原本那只是一次常规的新闻采访,一个接一个的歌手上台,曲珍也有序地拍照记录。但当洛桑的歌声响起时,曲珍被他那高亢嘹亮的声音击中,像闪电一样,在心里闪出一道亮光,洛桑的歌声开启了曲珍心里的一扇门,忽然间,世界的玄妙就在心里来回激荡起伏。

那个晚上,曲珍过得恍恍惚惚,直到回到家还在想起那首山歌:“为了找到幸福哎,人们在土地里播种了种子,种子开花了……开出幸福之花……”

那次比赛,洛桑并没有获奖。曲珍采访完其他获奖的歌手后,又傻傻地问了洛桑一个问题:“你怎么唱歌唱得那么好?”洛桑夸张地耸耸肩膀,一脸深沉地说:“我每天对着大山唱歌,就唱这么好了。”看着曲珍很相信的表情,洛桑忍不住大笑起来,曲珍一下子变得不好意思了。曲珍本来还想问洛桑几个问题,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两人就被热闹的人流冲散了。

后来,歌舞团招聘演职人员和工作人员时,洛桑和曲珍都报了名。曲珍一眼就认出了洛桑,不过洛桑好像对她没有什么印象。曲珍走上前去和洛桑打招呼,洛桑怪叫一声:“我们的记者大人也来应聘演员呀?”曲珍笑着说:“我是来考办公室文员的。”

洛桑一只手向后背着,一只手放在胸前,对曲珍做了个弯腰的问好动作:“呀呀,大秘书好呀!”

后来,曲珍如愿成为歌舞团办公室的文员,而洛桑不知什么原因落榜了。不过,洛桑租到了曲珍家附近的一间房子,两个人又经常见面了。

曲珍回到家时,爸爸已经喝多了,坐在客厅里打盹,她的妹妹七林还没回家。曲珍把东西放回自己的房间,来到厨房开始准备做饭。

头一天煮的肉汤还剩下大半锅,曲珍淘好米,按下了煮饭键。她心里默念着,炒一个洋芋,再煮一个青菜汤,就够3个人吃了。她拿着菜盆来到屋外的菜地,拔了一把青菜转身回了屋。

曲珍的母亲过世早,爸爸是一名会计,左右手能同时开工拨打算盘。但随着科技的进步,这个海拔3000多米的县城也统一用计算机入账了。曲珍的爸爸患有眼疾,看不清电脑上的小字,也学不会用键盘把一个个数字输入到电脑里,于是就提前退休了。闲下来的爸爸没什么事,喜欢上了喝酒,而清醒的时候,他就在屋子前后的绿化带上种上了各种蔬菜。

吃过晚饭,妹妹骑着自行车和同学去环湖了,爸爸继续和隔壁来的老乡喝酒,曲珍则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写剧本。她忍不住掏出那颗绿色的松石看了又看,心想自己认识洛桑好几年了,这还是洛桑第一次送自己礼物,这个礼物有什么意义吗?想了一会儿,曲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放下松石,专心写剧本了。写着写着,曲珍的思绪又绕回到这件事情上:她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平时在单位都是沉默寡言,大概洛桑叫她布娃娃就是觉得自己太木讷了。还有洛桑唱的那首歌,恋人真会像小鹿一样分离吗?

门响了,是妹妹七林回家了。

“嘎嘎,你们又来骗我老爸的酒喝了,都怪我老爸的酿酒技术太好了。时间不早了,明天又来喝吧,扎西德勒哦!”七林一到家,家里的酒会就散场了。爸爸喝的酒是他自己用老家的青稞酿的,放假的时候七林也会帮爸爸酿酒,味道还挺好的。

母亲过世后,曲珍总觉得自己要对这个家庭担负起好多责任,要照顾好爸爸和妹妹,不过,好像七林并不需要曲珍过多照顾她什么。小时候,隔壁的长嘴阿姨打趣曲珍被七林听到,几句话就怼回去了,气得那些长嘴阿姨连连对着七林吐口水。七林才不在乎这些呢,如果谁敢欺负她,她就还击,还会在别人的身上留下自己的牙印子。进入初中后,七林再没说过脏话,成绩也没让曲珍操心过。如今,七林已经高中毕业,即将步入大学,这个假期她成天这里瞎逛逛,那里闲闲,很少有时间待在家里。

歌舞团里的工作对曲珍来说很轻松,之前在电视台里实习的工作经验和多年积累的中文底子让她起草文案、写简报都很得心应手。但她和同事交往不多,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或者待在办公室里。有时,团里会响起乐队或舞蹈队排练的音乐声,叮叮当当,宛转悠扬,好不热闹,阳光正好的时候,舞美队的人还会搬到室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做道具。最悠闲的大概就是编导组吧,总不见他们的踪影,听说正在创作什么大剧本,准备把这个小县城流传百年的锅庄、弦子搬上舞台,走向世界。

这天下午,娜姆来到办公室,办公室里一下子沸腾了。娜姆的到来,就像是一杯盛满清水的水杯,忽然被倒进五彩颜料,颜料自由缓慢地流动,色彩不断变化,散发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曲珍看不出娜姆的年纪,更不知道她的来意,只得先给客人倒一杯水。娜姆接过水,慢慢喝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娜姆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对曲珍说“:我挑中你来写我们的新剧本。”

曲珍惊讶地说:“我?”

娜姆调整了一下坐姿,那从容而深邃的眼睛笑弯了,盯着曲珍说,“就是你了。”

曲珍忍不住地问道:“为什么。”

“我和团长打了个赌,说我能让一个不懂舞蹈、不懂音乐的人写出好剧本,我觉得你能做到。你会帮我一起完成,对吗?”娜姆明亮的眼睛渐渐盛开了一小丝笑意,那丝笑意让娜姆整个人变得柔和了许多。这个时候,曲珍才知道眼前这个盘着高高的发髻、有着姣好的面容、身着民族服装的女子为什么那么漂亮,那么惹人注意。

话音刚落,娜姆收回笑意,挺直了脊梁坐好。曲珍感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要求,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娜姆离开后,她身上带着的暗香还留在办公室里,好半天才散去。随着那股余香的消散,曲珍也慢慢清醒过来,心里暗暗叫着,“老天爷,我该怎么办!”

曲珍把今天的遭遇说给了洛桑听,洛桑很开心地说:“祝贺你哦!”曲珍对洛桑说了自己心里的担忧,洛桑大大咧咧地对曲珍说:“怕什么,就当是玩儿。你要多尝试一下,写剧本可比写简报有趣多了。”

娜姆又来找曲珍了,她让曲珍先学会听音乐和看舞蹈,但除了讨论音乐和舞蹈,娜姆好像没什么话可以对曲珍说,两个人连家常也没拉过。

回到家里,曲珍像小学生做作业一样,每晚都待在房间里听音乐、看舞蹈录像。她从来没有这样大量地去接触民族的歌舞,一些音乐她说不出来感觉,但只要听到旋律响起,她的心弦就会被轻轻拨动。

曲珍向娜姆说了自己的疑惑,在这些歌舞中,她感到自己的迷失,那些激动来自何方,又去了何处,那些激动又是否真实存在,当音乐没有了时,好像一切都了无痕迹,可音乐一来,那些感觉全部重新席卷而来,把她重重包围住。

娜姆很开心地看着曲珍说:“没想到你对音乐和舞蹈的悟性挺高的,看来我找对人了。”

曲珍被那些音符折磨得找不到方向,但这天她没忘记去看洛桑。曲珍按习惯打上一壶酥油茶,带上爸爸做的油果子去找洛桑。洛桑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小小年纪的他在这个亲戚家住几个月,又在那个亲戚家住几个月,也没好好读过书,只是和村里的喇嘛学过藏文,到了十三岁,就来到这个城市。这大概就是曲珍所知道的关于洛桑的一切。大概是因为自己的母亲过世早,所以曲珍总会感同身受,忍不住想照顾洛桑,家里有好吃的曲珍总会给洛桑送去一份。

当她推开洛桑家的门,只见屋里堆满了电脑键盘和大小方正的木头,床上铺满了红色的百元大钞,洛桑正开心地数着钱。曲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她张口就问洛桑:“你干什么坏事了?”

洛桑数钱数得正欢,他没理会曲珍,把钱清点好后,他对着曲珍伸出自己的双手,还调皮地把手翻了一个转:“你看你看,这是一双干坏事的手吗,这可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洛桑的双手很漂亮,虽然曲珍总打击他的宿舍脏得像狗窝,但不得不承认洛桑的手却是漂亮的,指甲总是修饰得很整洁,那双手做着弹钢琴的动作时真的像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曲珍怀疑地说:“那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你藏那么多木头做什么?”

洛桑说:“我的大小姐,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坏,这些钱,是前段时间我收录《传说的弦子》的报酬,这些木头,是我老乡请我帮卖的。”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永基卓玛,女,藏族,生于云南省迪庆州,云南省作协会员。2006年开始创作,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出版小说集《雪线》,现供职于迪庆日报社。

责任编辑:泽仁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