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父亲去世。那时我16岁,正在远离老家的兰坪县农业中学上学。父亲去世的消息,亲戚一直瞒着我,可能怕影响我学习,后来才从姐夫的来信中知晓,但事情已过去了3个多月。 印象中,父亲总是戴一条黑色头帕,上身穿一件当地裁缝手工缝制的对襟上衣,打有补丁的宽裤脚大裆裤。父亲有两个哥哥,我的大伯、二伯,还有一个姐姐,我的姑妈,后来姑妈嫁到邻村小甸。父亲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四,是年纪最小的。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上村的和氏家族抱养,这是一个殷实人家,家里有田有地、有牛羊,住在四合院里。然而不知为何,家里一直不太顺遂,生下的几个孩子都先后夭折,竟没有一个能活下来。按照农村习俗,要从人丁兴旺的人家抱养一个孩子才能改变命运。和氏家族对父亲视如己出,百般宠爱。说来也怪,抱养父亲不久,和氏家族接二连三地出生了四五个儿女,个个都出落得天真可爱。 这家老人认为这都是父亲带来的福气,心里感激不尽,对他也更加疼爱。弟弟妹妹们对父亲也特别喜欢和尊敬,把他当亲哥哥看待。也许因为老人的过分溺爱,父亲变得十分任性,后来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几乎把家里的田地、房产输光,还欠了很多债。那些日子,经常有人找上门来要债,父亲总是心神不定,做梦也不得安宁,他东藏西躲,除夕夜也不敢回家。解放初期,村里土改,清匪反霸,分田分地,划定阶级成分。这时,父亲已一贫如洗。按当时的相关政策,父亲一家顺理成章地被划为贫农成分,我也就成了贫下中农后代。对我来说,这是十分幸运的事,后来我的一切好运都与此密切相关。如果父亲被划为地主或富农成分,我后来就不可能当民办教师、参加工作,更不可能成为走南闯北的新闻记者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个乐天派,在他脸上很少见到忧愁的云雾,成天乐呵呵的,他人缘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和谁红过脸。夜幕垂落时,左邻右舍总爱聚到我家,木凳竹椅围作一圈,古今轶事在谈笑间流转。 记忆里,父亲总是忙忙碌碌,白天下地劳动挣工分,早晚还得照顾我和弟弟。母亲去世早,父亲既当爹又当妈,衣服破了他给我们补,水缸里没水了自己去挑,我们生病了他还得去请村医。总之,父亲整天一会儿出,一会儿进,像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晃。母亲去世时我上小学四年级,弟弟不满3岁,父亲肩上的担子沉重。他总想着给我们找个后妈,既能为家里分担些忧愁,自己也能有个说知心话的人,遇到什么难处也好有个商量。经姑妈做媒,一个小甸村的女人成了我的继母。那些日子,父亲忙于和继母见面,准备结婚,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关于继母的事,我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些许轮廓:她是个独居的妇人,成分被划为地主,土改时前夫被镇压,一直没有生育过孩子。听到这些话,我心里一直不是滋味,但又不敢对父亲直说,只是在心里责备父亲为什么找一个“地主婆”做我们的后妈,但不管怎样,我和弟弟有了新妈妈。尽管不习惯,但在大人的引导下,我还是很不自然地叫了一声“妈”。村里的小学只有一至四年级,上五年级要到几公里外的碧玉河完小。我们村子和碧玉河村之间隔着一条大河,需要住校,自带粮油,自己煮饭,雨季河水瀑涨,木桥被冲走,我们无法上学,常常旷课。后来,我又被转学到维登完小。那时还是生产队大集体时期,缺粮又缺钱,我六年级没念完就辍学回家,给生产队放起了羊。那段时间,父亲为我不能上学读书经常唉声叹气,觉得对不起我。不久,维登完小的老师来到家里给父亲做思想工作,要家里克服困难,让我把小学读完参加中考。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米面准备好,又专门送我到维登完小,让我坚持上完最后一个学期的课程。从家里到维登有60里路程,要走整整一天,这期间都是父亲送我到学校,为我背行李,直到我小学毕业。现在想来,父亲用他全部的力气,为我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门。 父亲去世的噩耗犹如晴天霹雳,信笺上的每一个字都变成父亲慈祥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我,仿佛在安慰我一定要坚持住,把书念完。这是父亲对儿子唯一的希望。父亲是我的靠山,是我的精神之柱。现在靠山倒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当时我年纪还小,生活还不能完全自理,我感到十分无助,但仍然强忍悲痛,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我明白,泪水不可能把长眠在地下的父亲唤醒,即使我把喉咙哭哑,父亲也不可能听到。我一个人来到学校背后的山坡上,凝望着远处漂浮着白云的山峰出神。那里曾经是父亲送我入学时走过的小路,也是不知多少次盼望他来看望我的地方。我想起父亲为了让我读书识字,背着沉重的行李爬坡过坎,一次次送我到碧玉河小学、维登完小、兰坪农中读书的身影。父亲生前不止一次嘱咐我,只有好好念书,长大了才会有出息。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父亲病危时的痛苦呻吟,临终前盼望儿子归来的眼神。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得的是常见病,但在偏远山区,医疗条件差,只能眼睁睁看着病魔把父亲的生命夺走。父亲走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我没能陪伴在身边,这让我遗憾终身,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山风呜咽,仿佛在诉说着父亲未说完的叮咛,白云悠悠,似乎承载着父亲未了的心愿。 随着时间推移,伤痛慢慢被抚平,但我依然时常想起父亲,也想成为父亲所说的知书达礼、有出息的人。我想,对父亲的养育之恩最好回报不是滴滴泪珠、声声哭泣,更重要的是实现父亲生前的愿望。于是,我咬紧牙关,克服了各种各样的困难,拼命读书,也只有如此,才能让父亲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