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初,我刚满10岁,还在小学读书。生产队的牛栏就在村头老槐树下,那天父亲相熟的饲养员大叔帮着把牛牵来,缰绳递到哥哥手里时,那头刚满周岁的小牯牛还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许是刚离了母牛的奶味和同伴的鼻息,它站在院子里总缩着脖颈,耳朵直愣愣竖着,见人走近就往后躲。给它套笼头时,木笼头刚挨到它鼻尖,它就猛地偏过脑袋,梗着脖子往后挣,缰绳在手里滑得像泥鳅。我和哥哥只得一前一后忙活。哥哥在前头弓着腰拽,我在后面踮脚推它圆滚滚的屁股。可它发起“料疯”来,四蹄一蹬就撒开腿狂奔,缰绳勒得手心火辣辣地疼,只能松了手任它跑。要等它在坡上跑够了,或是凑到别家牛群里蹭痒,才能猫着腰蹑手蹑脚凑过去,猛地攥住缰绳往回牵。 那时父亲刚走3个月,家里的顶梁柱就塌了。母亲一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要拉扯我们兄妹5人,日子像被霜打透的秋苗,叶尖卷着焦,根须都透着寒。哥哥才14岁,背着母亲偷偷把书包塞进灶膛烧了,跟着母亲去队里挣工分;姐姐10岁,踩着灶后的草墩够灶台,锅铲比她胳膊还长。养牛是桩实在的指望:放牛能记工分,圈里的牛粪能换工分,等它学会犁田,工分还能翻倍;闲时能帮家里犁自留地,或是上山拖些树干回来劈柴。于是一家人都把它当成了盼头,喂草添水时格外上心。我的任务是每天放学后牵它去吃草,在全家人的照料下,小牛渐渐长开了:黄毛亮得像抹了菜籽油,圆滚滚的屁股泛着健康的光泽,原本圆钝的芋头角也慢慢顶了出来,尖尖的透着青。 等小牛再大些,哥哥琢磨着该给它穿鼻了。母亲用麻丝混着龙须草搓了条三尺长的细绳,比小拇指还细些;哥哥削了根七八寸长的松明签,粗比大楷笔,在草木灰里炮制消毒。他找了根粗麻绳拴紧笼头,把小牛的头高高吊在圈棚的楼楞上。小牛圆睁着眼睛,四蹄在泥地上刨出四个浅坑,喉咙里发出“呼呼”的气声,却挣不脱。哥哥眯着眼对准鼻孔内侧最薄的地方,手腕一使劲,松明签“噗”地穿了过去。小牛疼得猛地弓起身子,四蹄在泥地上刨出更深的坑,脖颈被勒得死死的,喉咙里滚出沉闷的哼唧,像被捂住嘴的呜咽。哥哥顺势拉过松明签尾端的细绳,在牛耳后打了个结实的结。它的鼻子就算穿好了。 穿了鼻的小牛温顺了许多。放学后或周末,我常和有牛的伙伴们一起放牛,直到日头西斜,才牵着肚腹滚圆的它回家。我们试着骑它。我踩着哥哥的肩膀刚够到它脊背,还没坐稳,它就猛地一颠,后腿一蹦,我“哎哟”一声摔在草坡上,沾了满身泥。哪怕把它赶到烂田里试,刚搭上屁股,它就拧着身子蹦,死活不肯让人近身。看着别家孩子骑在牛背上优哉游哉,我们只能跟着牛屁股跑,常被伙伴们笑“连牛都骑不上”。 再后来,哥哥开始教它拖柴。找根碗口粗、七八尺长的木头,让它背着牛轭练习。起初它总耍赖,耷拉着脑袋站在原地,任凭哥哥怎么吆喝都不动。哥哥扬起鞭子,鞭梢在它屁股上轻轻扫了一下,它“哞”地低叫一声,像是受了委屈,却还是闷头往前挣了两步。没过几天就练熟了,只要哥哥吆喝一声,哪怕拉不动也会铆着劲往前挪。那年冬天,哥哥已能带着它上山拖柴:砍倒的松树削去枝丫,根部凿个眼穿上泡软的牛皮条,接在犁索上,套好牛轭就能顺着山路往下拖,拖到生产队的甘蔗坊,正好当熬红糖的燃料。 等小牛长成壮牛,哥哥又带它去江边的沙坝学犁田。金沙江岸边的沙坝细软,它学得快,没多久就掌握了拉、转、停的门道,接着便下田耕地了。田里的泥土冻了一冬,硬得像块铁板。它拉着犁铧,每一步都像陷在泥里,蹄子上沾着厚厚的泥块;哥哥扶着犁把,脊梁弯得像张弓,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田埂上,砸出一个个小泥点。日头偏西时,它和哥哥都累得直喘,鼻孔里喷出的白气混在一块儿,在田埂上慢慢散了。母亲总会端来热水给哥哥擦身,姐姐摆好饭菜,我则挎着满满一篮青草倒进牛槽,再端盆掺了玉米面和盐的清水。那是给它的犒赏,它总会吧嗒吧嗒喝得精光。 这头牛陪着我们走过了十几个春秋,挣下的工分、省下的力气,成了贫寒岁月里实实在在的暖光。70年代中期,它老得拉不动犁了,脊梁上的毛开始发灰,走路也慢了。队里开会决定宰了分肉那天,风挺大,刮得村头的老槐树呜呜响。队长派来的人牵它出门时,它竟像往常出圈去放牧似的,迈着沉稳的步子往前走,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不见丝毫慌乱。那时我已20多岁,看着它的背影,想起小时候追着它屁股跑的日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背上凉冰冰的。求哥哥去讨回它的尾巴,做成蚊帚留作念想,可没过几年,蚊帚被虫蛀坏了,连这点念想也没了。 如今我已年过七旬,但凡见到耕田的牛,总会想起家里那头黄牛。它一辈子吃的是田埂上的草、坡上的青,却用蹄子、用脊梁、用一身力气,托住了我们一家人在寒风里摇晃的日子,它曾经的一生,温暖过我们最苦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