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基卓玛
上接2020年8月24日第四版
年幼的母亲和勇敢的父亲
这一天,才到六点,黑压压的一团云压向大地,整个空间都变得昏暗。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雷阵雨。白天雨水零零星星地洒落了一些,六点时,大风刮着雨点,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咆哮着炸在头顶上空。
父亲的手术时间一直没定下来,为了维持体力照顾术后的父亲,母亲和我每人半天在医院里。6点30分,母亲从医院打来电话说“回来了”。我算着时间,去小区楼下接她。
母亲眼睛不好,眼底黄斑病变让母亲一到夜晚就成了盲人,在晚上,母亲从来不出门。父亲住院期间,母亲的好多习惯都改了。
雨开始大起来,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在头顶炸开,一下子,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站在公交车站避雨的我,看着过往的车辆,充满信心,感觉母亲马上就会从任何一张车上出现在我面前。
平时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半个小时过去了,母亲还是没到,我打电话,电话都能接通,但电话中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焦虑起来,这样……那样……地胡思乱想起来。还好母亲还有另外一张电话卡,我拨打了另外的电话,电话接通了,含糊不清地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我下错车了……又搭了另外一张车……可能要到科医路了……电话可能进水了。”
瞬间,我的世界也如周围一样雷电轰鸣,心里都是湿漉漉的牵挂与担心。母亲在哪里?她会迷路吗?
在大雨中,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等待。终于,一张的士在我面前停下,母亲下了车。原来刚出医院,母亲搭的的士就开始绕路,母亲对的士司机说,你不该绕路,司机把母亲拉了一圈,然后对母亲说,“你觉得我绕路,你下车去搭其他车吧。”母亲就这样被赶下了车。
那时正是雨最大的时候,母亲看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路过的空的士又没有,等了半天,才搭到了一张空车。
母亲全身都湿了,连鞋子都进水了。我轻轻用手拍着母亲的脊背,回到家,我赶紧给母亲换上干衣服,还好母亲没感冒。
母亲用干毛巾擦着头发的时候腼腆地说,今天真想哭。
那分钟,65岁的母亲在我面前变成了年幼的孩子,我只是在心里暗暗地想,余生要照顾好两位“年幼”的老人。
在父亲做手术之前,我还是连续失眠了,虽然白天一整天在医院,感觉很累,但倒在床上,又开始失眠。
父亲的身体条件很糟糕,缺蛋白、缺钾、缺钙……各种指标都是低的,本来患有糖尿病的他,现在变为低血糖,每天要靠喝糖水调节血糖,胰岛素和降糖药早就停吃了。
父亲吃不下东西,吃一小点就想吐,在州医院住院的时候,靠着补充胃动力的药水补充能力,输人血蛋白、钾、钙,但父亲吃了消化不良,而腿伤又导致他不能起身,身体好多器官成了睡眠性假瘫痪,简直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手术前,主刀医生和我谈话,说到父亲的手术难度不大,但风险高,他身体机能差,伤口如果难以愈合,就像一个气球被戳破了一样,气关都关不住,可能存在一下手术台就要进急救室的风险,如果进了ICU,家里有多少钱都不够,也可能人财两空。但如果不做手术,父亲的身体还是现在的卧床状态,虽然差点,但是生命还是可以继续。
医生很负责,从常识的角度给我分析了手术的利弊,让我做出选择。选a,做手术,选b,不做手术。走出医生办公室,我腿都软了,一个人在医院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好容易步伐才稳定下来。怎么选呢?每个人都有对自己身体做出选择的权利,我还是坦率地和父母谈了,父亲说,一定要做手术。父亲迫切地希望做手术,做了手术才有希望站起来。
办法总比困难多。父亲想站起来的愿望那么强烈,我们就充满信心去做,去努力让他站立,并能走起来。
签字开始了,手术申请、麻醉等,仔细看那些条款和后果的时候,我直接闭上眼睛签字了。
早上7点,我们早早等候在病房,等待手术,父亲有点烦躁,母亲也有点坐立不安了。我心里既害怕又激动,但很期待,为了手术能顺利,父亲已经打了一个星期的针水调养身体。
9点40分,医生通知上16楼手术室。云大医院1号楼各个科室的手术室都在这个楼层,要做手术的病人躺在支架床上轮流送入手术间,又不断有手术完毕的病人送出来,空气不流畅的等候大厅显得异样的闷热。
10点10分,20分,30分,11点,11点半,每一分钟都显得漫长而又短暂,每隔一会儿,联络室的扩音器播出患者的名字让家属接患者,11点半,我爸的名字出现了,我和母亲,还有陪着我们的叔叔们冲进联络室,原来医生找不到放在支架床上的X片子,我火箭一般冲向4楼,又冲回16楼,我和医生确定片子放在支架床上,医生说还是没找到。护工又冲回4楼,又上来,我们把所有的检查影像片子都带来了。
怎么会找不到片子呢,11点半手术还没开始,我已经脑子昏昏沉沉,12点10分,联络室喊出父亲名字,父亲的主刀医生站在里面,我腿都已经发软了,是什么情况呢?
医生拿着半块股骨头给我说:“手术很顺利,病人还在麻醉状态中,等清醒过来就可以接回病房了。”在场的亲戚全都一下子心落了下来。
继续漫长的等待,直到下午两点,父亲才被推出手术室,半昏迷状态的父亲眼神迷离,口齿不清却费力地想说话,他努力辨认着围在他身边的每一位亲戚,一个一个地喊着名字,我眼泪忽然就出来了。
父亲的手术很顺利。我心依然紧绷着,医生对我说过,手术最大的难题是父亲的伤口愈合,如果父亲还是吃不下东西,靠药水的话,也许过不了几天。我总存在着一种侥幸心理,医生也许说得有点夸张。
手术第二天,早上父亲吃了些面条,当药水开始输上的时候,他昏昏沉沉地开始睡觉,父亲背了两天止痛棒,白天也昏昏沉沉在半睡半醒中。父亲还是吃不下东西,营养不够,伤口难以愈合。
查房的时候,医生说该下地了。
吃过晚饭,我决定要让父亲再站起来。我刚说:“我们来锻炼吧。”父亲忽然就变成一个孩子,哼哼唧唧,护工把父亲的被子掀开,母亲站在右侧,护工站在左侧,父亲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来站立是避免不了。
看到我拿助步器的时候,他嘴巴里嘟嘟囔囔,瞪着我说:“你那个是刑具、刑具。”“父亲,我何尝不心疼你,可是要锻炼,你要站立,要走路,我们还要去俄罗斯呢。”我心里默念着。
父亲是上世纪70年代的工农兵本科生,当年就读云南省中医学院,在维西曾经用偏方治疗过几个重病患者,其中有颇为大胆地嚼碎葵花籽治疗绦虫病患者的例子,我只感觉,面对他自己的病痛,父亲没有体现出医生的睿智。
父亲看着赖不了了,只好配合我们,我们三个把父亲整个人提起来到床边,让他脚放到地上,在旁边扶着他,父亲站立了三秒钟。
在父亲骨折的这段时间,为了搀扶父亲上下轮椅和卧床,我不记得腰杆扭伤多少次了,但看到年迈的母亲还在尽力照顾父亲时,我已经没时间腰疼了。
我决定和父亲进行一次谈话。
“老爸,如果你不努力锻炼,我们以后怎么去俄罗斯呢。”
“那是下一步的计划,脚会慢慢好的。不要急。”
“不能不急呀,你不站立,你这样天天睡着,身体会越来越糟糕的呀。”
“就是因为你让我锻炼,我晚上脚疼睡不着。”
父亲觉得让他锻炼站立导致晚上脚疼,他心里觉得,只要药水一直输入他的体内,总有一天,他的身体会好起来。
我仔细跟医生咨询,听了医生的建议,认为必须站起来,不然,伤口难以愈合,消化系统紊乱,吃不下东西,身体没有吸收营养,依赖药水总有一天会紊乱身体整个系统。
有时,我在心里也很烦闷,我这样做对吗?我觉得是对父亲好,让他循序渐进地吃点东西,慢慢站立,但是他的情绪很抵抗。要是我顺着他的意思呢,这样病会好吗?
隔壁34床的老奶奶,当天上午和父亲一起做的手术,在头一天,伤口愈合困难,淤血流个不停,在医生查房后,今天开始起床,用助步器在病房里慢慢地挪移着脚步。
看到我们在鼓励父亲站立时,老奶奶用助步器移动着步子,对父亲喊道:“老大哥,加油。”
我已经给坐在床边的父亲穿好鞋子,助步器放在他面前,他很恼火。听到老奶奶的招呼。父亲生气地对老奶奶说:“我又不认识你,不要来和我说话。”
一下子,病房里的人全笑翻了。我哭笑不得,父亲更是恼火,他嘴里嘟囔着:“我又不是站不起来,只是我现在真的不想站,不然我怎么会站不起来。”
那先站立起来。
父亲站起来了。左边是母亲,右边是我。“老爸,加油,重心放在左边,挪动一下右脚。”我刚说完,老爸就叫了,“我怎么动呀。”
搀扶着父亲的母亲说,“你能行的,你以前医治的那个患者,你说他是臆想不能动,让他家属放开他,不然一辈子要在床上度过,你现在和你医治过的病人一样。”
逼迫加鼓励,父亲的右脚迈了十厘米,然后左脚迈了五厘米。他再也不愿意动了,身体向身后的床靠去,但父亲站立起来,还挪动了脚步,这已经让疲惫不堪的我很受鼓舞了。
说实话,我曾经不止一次想和父亲吵架,父亲学的是中医专业,在养生方面,我觉得更应该是他指导家人,事实上,他爱吃肉,爱喝饮料,在我看来,父亲不好的饮食习惯颇多,父亲是性情中人,高兴起来也快,但生气动怒也快,我觉得这样对身体不好。我曾经为了我以为的健康生活方式和父母发生过争执,在我看来,糖尿病、缺钾、缺钙、贫血都是可以控制的。
一轮一轮的争吵开始了。
“老爸,你要吃饭。”
“我一点都吃不下。”
“不吃不行,身体没有营养,伤口不能愈合。”
“我就是吃不下。”
“老爸,你要侧睡一下,有压疮了。” “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疼痛。”
“老爸,你的身体机能都好的,这样睡着,人会越来越没有力气,你动动脚指头也好啊,来吧,我们每天动五次,一次动五下。”
鼓励、讲道理、用未来去俄罗斯诱惑、分析病情,但父亲的情绪越来越抵抗,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动,手术后的第五天,父亲还是靠着止痛药白天黑夜昏昏欲睡。
我们住的是8人间的大病房,31床位住着一个宣威来的80岁的老奶奶,奶奶髋关节骨折,躺在床上不愿意动,和父亲相反,奶奶一天地要吃东西,吃桃子、吃苹果、吃香蕉,她从来不喊疼。医生给她埋静脉针管,她拔掉,双手还不停地扯乱系在她身上的监测血压氧保的线头。
老奶奶的家属说奶奶曾经脑梗过,所以不会听话。奶奶的家属都很忙,但都经常来探望,平时都由医院的一个护工照料。奶奶经常弄得满床都是大便,护工让她大小便时喊一声,奶奶从来不喊。奶奶身上的压疮越来越大,医生让奶奶侧睡一下,但奶奶从来不听话。
这一天,奶奶的家人已经第五次在换床单,住在大病房里虽然病人多、嘈杂,但也有另外一个方面的好处,那就是有什么困难的时候,所有患者的家属都会一起来帮忙。奶奶的家人边在换床单时边和老奶奶讲道理,还抽空对着旁边帮忙的人述说着照顾病人的辛苦。
如同看一面镜子,看着在诉苦的患者和家属,我看到自己,更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所以要生病的父亲听我正确的建议,觉得自己很辛苦、很委屈,父亲也觉得自己的痛苦我感受不到。可能是我的交流方式错了。
从那一刻开始,父亲疼起来一哼,我就赶紧陪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或者捏捏腿,或者握着父亲的手,我只是让父亲感受到,我能明白他的痛苦,我会陪着他。
我很少说那些正确的道理了,但一些必要的饮食和站立练习,我还是一点都不放松地监督父亲完成。父亲也慢慢振作起来,一小口水、一小口肉汤、一小口香蕉吃起来,一分钟的站立也能坚持了。好消息是,虽然父亲只能进食几小口,但肚子开始有了“咕咕”的响声。
医生对我说,肠胃功能在开始恢复了。
喜欢钻牛角尖的我又一次对“对与错”这个问题纠结起来,在父亲生病的这几年来,我差不多成了半个医生,《黄帝内经》之类的书我看得一知半解,还想着从饮食方面来调养父母的身体。而父母总有些自己的习惯,虽然我心里想着是为他们好,但是效果不是很好。
在看到隔壁病床家属时,我感觉到,永远不要和父母去讨论那些饮食习惯的对与错,只要用爱心去让他们感觉到陪伴,感觉到爱,让他们相信,不管他们身体怎么样,我会一直陪伴在身边。
想到了这点,我才明白,无论我多大年纪,父母多大年纪,在父母眼中,我终究是孩子,而父母也不是神,我所害怕和恐惧的疼痛与对未知的焦虑,他们也一样都会有。
对与错都不重要,如果我觉得父母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或者做错了事,我可以提醒一下,如果通过交流不能解决,那就随他们吧。如果有什么乱子,我尽力去解决就好。
可能这就是“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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