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上接2020年8月25日第四版
很多东西长着长着就像凹村的人了
昨天,凹村有两家人在院墙上斗嘴。风把两家斗嘴的话刮得到处都是,仿佛满凹村都在斗嘴。
一家说:“那棵树是我家种的,只是不知道哪场风或哪次水把它移到你家田坎上了。”
一家说:“你让树喊你一声,我就相信那棵树是你家的种。”
两家人从早上闹到晚上。风故意从早上往晚上地刮。它想使坏,让整个凹村都闹腾起来,它才不寂寞。
两家人都不服气,他们各自从自己家的树上摘来一个果子,拿在手里做对比。他们相信能从果子上各自证明自己是有道理的。
两个果子在围观的凹村人手上过了一遍。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轮到洛珠手里,他看都不看就说:“既像又不像,是两家人的果子。”
两家围着洛珠闹开了,让他说出原因。
洛珠坐在石头上,慢吞吞地说:“很简单,我看树就知道结果了。这棵树比平常的树要矮些,树皮皱得跟他家脸上的老皱纹一样,我就知道树是他家的种。”洛珠看着其中一家人说。
那家人得意起来:“你看,我说是我家的你不信。”
另外一家人不服气,正要质问。洛珠又说:“这棵树叶子圆中带长,长中带扁,扁中带尖,像你家人的脸型。我就知道说是你家的也并不错。”
这家人也高兴起来:“瞧,我说是我家的嘛。”
这场斗嘴没有结果,但是两家人都高兴地回家了。他们没有往深处去想洛珠模棱两可的话。洛珠解决了两家人一天的斗嘴。风在这里凑不上热闹,丧气地刮到其它地方去了。
我走在散开的人群里,垂着头想事情。洛珠从我身边走过,我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停下来看着我。我问他:“你是怎么从一棵树上看出这棵树是谁家的种?”洛珠说:“其实这再简单不过了,很多东西长着长着就像凹村的人了。”说完,他呵呵地笑着,满嘴的烂牙争先恐后地露出来。
洛珠掉了两颗门牙。他的缺门牙让我想到他家圈里的老牦牛。
老牦牛老得不行了,掉了好几颗门牙,怎么也死不了。洛珠每天弓着腰割草喂它。有次,我站在圈门口偷偷看洛珠喂老牦牛。他和老牦牛面对面地坐着,牦牛吃一口,洛珠喂一口。老牦牛吃饱了,洛珠就坐在那里边摸老牦牛的头,边说掏心窝子的话。我从背后吓他。老牦牛和洛珠一起瞪着惊恐的眼睛看我。那一刻,我感到他们的眼神出奇相似。那次我还开玩笑说:吓住你们两兄弟了。洛珠从地上捡起小石子打我,我嬉笑着躲开。他怒着气说:“差点把我和老牦牛的魂儿都吓掉了。如果魂真正掉了,我看你怎么赔给我们。”
现在想想,洛珠早就明白了有些东西长着长着就像凹村的人了。他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或是他根本不想告诉任何人,他想保守一个人的秘密。
洛珠的话扯着我。我觉得凹村的很多东西之间都存在着某种联系。
我家门口种着一棵柿子树。树小的时候,我和它是朋友。我经常对着柿子树说话。说不能给大人讲的话。我说完每句话都会对它说:“懂没?”柿子树有时摇头,有时点头。不动的时候,我用手轻轻碰碰它,我怕它错过一些我说的重要话。
后来柿子树越长越高。它长的时候,我也长。可我怎么也长不过一棵树。我每次坐在它的根上摆龙门阵,感觉是对着一个人的屁股在说话,让我很不舒服。我再问它懂没懂的时候,得仰着头。仰着头问话,我觉得我在对着天说。天不理我,我没有权利问天懂没有懂,天懂得比我多,它会嘲笑我。
我不理一棵柿子树了。好几年都不理它,像跟它生了很大的气。直到有一天,阿拉拿着一个红红的大柿子逗我。她把柿子放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最后说:“奇怪,凹村柿子要不是扁的,要不是椭圆的,你家的柿子怎么就长成了方柿子。”她疑惑的时候,我也疑惑。我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一棵柿子树的果实了。阿拉看看柿子,再看看我,突然哈哈笑起来。她说这个柿子真像我的脸,整棵树上的柿子都像我们家人的脸。
当时,我不信。后来我仔细观察过这棵树,它和凹村的很多柿子树都不太一样。它的果实、叶子、长势都和我们家人长得非常相似。我们家人的脸是凹村出了名的方,很多人背地里议论,说我们家上辈子富得流油,个个肥头大耳。大柿树不但果实长得方,叶子也圆中带方,和我们家人的脸一样。它粗粗的树干不是笔直地冲上天,而是长得不紧不慢。它长一节,打一个结,长一节再打一个结,像在生长中累着了自己。这个结像极了我驼背阿爷背上的驼背,只是阿爷长不了那么高,只能在自己的背上打一个小结。阿爷也想在长累的时候歇一歇。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我摘了很多凹村人种的核桃树、梨树、桃树、花椒树的叶子,还有一些凹村最常见的果子和我家的叶子和果子一一做了比较。这些叶子、果子和我们家的都不一样。我家果树的果实和叶子的长相都像我家人的脸,方方的。后来,我把我摘的凹村每家的叶子和果子再还回每家时,我再次发现,凹村每家人的果实和叶子都不相同,它们都像每家人的脸,长的、圆的、椭圆的、尖的、扁的。树干的长势也各异,笔直的、弯弯的、高高的、矮矮的、粗的、细的。我不禁感叹,树在模仿凹村人的一辈子。
夜里,我听风刮树的沙沙声。那是树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柿子树的声音像我阿爸的声音,粗粗的;核桃树的声音像我阿妈,柔中带尖;苹果树的声音像我那死了的阿哥,硬硬的;葡萄叶的声音像我和阿姐,叽叽喳喳的。
我越来越关注凹村的很多东西,包括土地、畜牲、每场落在凹村门口的雪、每条经过凹村的路、每天挂在凹村天上的星星、白云,甚至是生长在谁家门口的一棵野草、一朵野花,我都认真观察过。观察得越多,我越肯定,每样东西都在模仿凹村人的一辈子。那些模仿凹村人一辈子的东西汇集在一起,又形成了另外的一个凹村。
某个凹村在一个我们看得见但却不太在意的地方生长起来。
从我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我对待每样凹村的事物都客气起来。我犯不着去得罪它们,得罪它们就是得罪另外的一个凹村。
路上,我遇见谁家去放羊,我先给羊的主人家打招呼,再去给一群准备上山的羊打招呼;遇见谁家在打核桃,我先问候核桃树上的人,再去摸摸那棵树,嘴里说着:“你辛苦了。”树上的人从密叶里回话:“不辛苦。”
我想和凹村的所有事物搞好关系,说不定下辈子我也会投生成凹村里的一棵树、一头牛、一条路,长着长着就像凹村的谁家人了。
关键是我还明白一个道理:凹村的很多人是活不过凹村的一块地、一棵树、一条路的,如果我这辈子和它们搞好关系,下辈子再投生到凹村,我就不会那么孤单,至少我有那么一些熟悉的东西在那里,它们不会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待我。
一天,我在路上遇见洛珠。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他嘴里的门牙又掉了两颗。他老得不能再老下去了,像他家院子里干裂的杏树,随时等待一阵风把他带进土里。
洛珠背着手,又是冲我呵呵地笑,他的笑声仿佛来自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知道那个秘密了?”
我点点头。
“知道怎样做了?”
我摇摇头。顿了顿,又点点头。
“那就对了。”
洛珠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我想,洛珠肯定生长在另一个凹村了。我得走遍整个凹村,去找一条像洛珠的路或是一棵树。
谁知道呢?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雍措,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有作品收入各种选本。
CopyRight:迪庆日报社
所有内容为迪庆日报社版权所有.未经授权不得复制转载或建立镜像
滇ICP备09000927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