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明
三舅家那地方人们都说纳西话,幼时回家因不会说也听不懂那种语言,自己感觉在茫然中多了好几分孤寂,好在那孤寂还不算完全彻底,因为有三舅家的哑妹。
三舅家的哑妹小我六七岁,据说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便不能说话了。哑妹偏又是极聪慧的,言语虽无法阐明自己的本意,但她总能借助各种恰如其分的手势及各种动作,让人领会一种明晰的表达。
在大伙饶有兴致地胡吹海侃时,人们便遗忘了我,自然也遗忘了哑妹,而被遗忘的人为了排遣某种失落,总会不自觉地聚在一块,哑妹和我当然也不例外了。
那个假期下来,哑妹我俩便处得出奇地好,我很带劲地跟她学手语,卖力地用手势向她表达友好的意思,有时则又教她一些手上变幻的花样,她学得很快,而且通常她学会以后做得比我更快更麻利。
哑妹没上过学,字是不识的,然而当我把她的名字写到纸上用手语向她表明那字就代表她时。她居然很快拿来铅笔一笔一画把字给描了出来,而且自此就认定了她自己的名字,即便旁人用别几个笔画相近的字去哄骗她也不会上当。那时她至多七、八岁,我很惊奇,又一一教了她家人的姓名并比划给她看,她亦很快记住了,彼此绝不会混淆。
哑妹还能画画,完全是无师自通的。记得十八、九岁时又回了一次三舅家,那时我的眼睛近视了,于是便挺有风度地戴了副近视眼镜,那时鼻子下也萌生出了一撮自认为挺帅的小胡子,到三舅家往火塘边一坐,冲哑妹笑笑,便和三舅东拉西扯起来,没料到哑妹在一旁悄悄为我画了像,画完了还得意地让家人传看她的杰作,对每一个人都诡谲地表示画像上的人是我。舅舅、舅母他们无一例外地捧腹大笑起来,我赶紧抓过画来一看,原来她抓住了我一个极没风度的姿势,照样给我扣了副眼镜,问题是,在小胡子上她故意地给我来了些夸张,描得又黑又粗,然后画像上的我就显得又黑又丑……
我便装出一副看不起那画的样子,故意伸出我的小指头比划着表示,她画得太差了,真实的我是多么漂亮,而她画的人太丑了,根本不是我。哑妹就一个劲地表示,她画的就是我,对我也比划出她的小指头,还有意在胡子的位置上比划了两下。
老天,那也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人说我的胡子有多丑、有多难看,不然我还一直觉得是怪深沉的模样。
哑妹渐渐地长大了,哑妹肯定亦有了手语不可以表达的心事。
听人讲,有时她会一个人跑大老远的山路去看电影,一个人摸黑走夜路也从不害怕,因为没有人给她灌输过“鬼怪”的知识,她的大脑世界自然也就空空灵灵无所畏惧。还有人说,她常常会愣怔怔地自个儿瞧着天空,脸上会浮现出一种欢愉的笑来。
那一年的春节又回到三舅家。也许因为我也长大了,外加发生了许多烦人的事情,就再不与人开怀地放声大笑,也懒得过多地和哑妹比来划去。
我常常一个人去走一走三舅家背后的小山包,有时则干脆在阳光的抚摸下,懒洋洋地打发一些易逝的时光。后来有一天,当我又在山包上望着两片白云苦思冥想时,竟然发现我的小哑妹,楚楚可怜地依偎在门槛上,清亮的眼睛里蓄满了疑惑,她肯定在想,表哥不知怎么了,连哑妹都给忘记了……
望着她的神情,我一下子在心底怪罪起自己。是的,这些天居然一直都不曾注意到哑妹的存在了,太不应该。于是我向她招了招手,她欢快地奔上了小山包,我把手伸给她,她努力地把我从草地上拉了起来。我比划着问她:我们去山路上走走?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彼时彼刻,只觉得我的心突兀地宽厚了好几分,望着身旁不会说话却真诚的因我而欢愉的哑妹,我想,我本不必如此。是的,世界是一个真实而美好的实体,每一个人都应该、而且自然欢愉地存在。
哑妹当然不知道当时浮在我脑海里的诸多念头,不过当她仰起头看见我不时浮在脸上的笑时,她也笑了,而且那笑在我的脑海里,一直不停息地显现出永永远远的灿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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