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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笔记

★ 王小忠

柳花菜

我不敢说这种菜是小镇上所有野菜里最好吃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菜在不久的将来,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柳花菜生长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高山树林里。准确地说,是寄生于柳树上的一种现存最原始的野生菌类植物,生长期长达3年之久。柳花菜可以凉拌,也可以和其他菜一道炒熟了吃。味道香脆鲜美,百嚼不厌。

在甘南,柳花菜随处可见,密林、河边,凡是有柳树的地方就有它的影子。那些年我常常在雨后只身钻进树林,那种湿漉漉、软绵绵的感觉令人欢喜不已,像是在太空中,又像是在水帘洞里。新生的苗芽千姿百态,干枯的枝干强劲有力。附着在柳树皮上的、白色里夹带碧绿的、像扇子一样成片连线生长着的就是柳花菜了。用手一剥,它就会掉落于掌心。一顿饭工夫,剥一竹篮是不成问题的。

好吃难做,说的大概就是柳花菜。

从柳树上剥下来的柳花菜总是粘着许多树皮,除非用剪刀一小片一小片剪,否则是很难拾掇干净的。剪干净树皮,然后把柳花菜晒干,再放到开水里焯。焯的时候要放点碱,火候还要把握好,如果把握不好,出锅的柳花菜要么很硬,要么太烂。一个细心的家庭主妇,对这些小菜的处理总是恰到好处,不硬也不烂,既不发黄也不泛青,努力保持着它依附在树皮上时的那种颜色和姿态。

我在小镇上居住长达十几年,对小镇上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无限的眷恋,因为绿色,因为静谧,更因为在那里我曾经发疯般采集过柳花菜。那里的绿色生命丰富了我贫瘠的想象,那里的静谧让我懂得了淡然的含义,那里的柳花菜更使我在不断俯下身子或踮起脚尖时照见了自己的羞耻。柳花菜的生长期长达3年之久,3年时间于人如白驹过隙,然而于柳花菜而言将是一个生命的里程碑。3年时间它刚刚长成,来不及庆贺自己的成熟,就要告别温暖的阳光,告别滋养它的雨露,还有这个清凉的世界。

美食家以快乐的心态对各种各样的食品进行品味的同时,也将一些可怜的生物带入绝境。我并不是美食家,只是好吃。好吃是可耻的?是的,好吃是可耻的。这是我对自己好吃的惩罚。

小镇当属风景旅游区,它借旅游资源而大兴农家乐,柳花菜自然是餐桌上的首菜了。旅游旺季,村旁路边随处可见提篮挎包的儿童、妇女。一块干净的花布铺在地面上,各种野菜山货依次摆在那里,成了最抢眼的风景。我不知道这样的风景能够持续多久,这样的风景还能养活多少食客和看客。

随着旅游资源的开发,河边的柳树也在一夜之间换成了紫槐树。没有了柳树,柳花菜就失去了家园。失去家园的柳花菜并没有四处漂泊,而是静静躺在超市里,躺在地方特产的柜台上,想象着柳暗花明。柳暗花明对柳花菜而言,也只是南柯一梦,仅剩不多的山涧柳树都被人们剥得不成样子,光杆滑溜的树皮上已经长不出柳花菜来。

柳花菜味平、性寒,富含多种的氨基酸、高蛋白、粗纤维,是人体最佳的膳食纤维来源。柳花菜还有清脑明目、降血压、补血亏、治疗神经衰弱的作用。这似乎是小镇上所有农家乐主人上菜前的解说词。就凭这些诱人的医疗价值,你也无法拒绝贪食的欲望了。我一直在想,有一天真的吃不到柳花菜的时候,我们会不会脑子糊涂、双目失明、气血两亏、神经衰弱呢?

白菜

冬天在寒风的吹刮下疾步而来。我老早就准备好了过冬的家当:棉衣、棉裤、棉鸡窝鞋,再有一顶狐皮帽子的话我就返老还童了。可惜修行不够、道行不深,只是梦回童年而已。

每年11月来临的时候,我总要先认真回忆一番渐行渐远的小事件。家乡的小木房站在大风里,一点也不孤独。场院四周满是“跳方”“打蚂蚱”“踢毽子”的孩子们。拴在槽上的驴打一个滚儿,放几个响屁,叫唤几声,然后继续填饱肚子。花喜鹊停在树梢尖,“喳喳”地唱着歌谣……

坐在窗前,看着阳光一点一点从脚下消失,想着来小镇的这些年月,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件值得我自豪,从春到冬,唯有裹紧膀子,混在人群里来回穿梭。小镇的冬天来得急速,离开却十分缓慢,街道上的行人都被峡口的寒风刮到热炕上,像毛虫虫,像小猫咪,只有逢集才出来透透气,买点辣椒,称点茶叶。

我的房间面朝东南方向,冬日阳光充沛,前些日子几盆花草已经完成了它们的生命历程。想着飞速上涨的物价,我索性在那些闲置的盆子里撒一把白菜籽。几日过后,几瓣幼苗钻出土皮。再几日,小瓣变大瓣,大瓣变叶片。名贵的花草不愿点缀我的空间,倒是这些白菜让方寸之地充满了绿意。我在这些无尽张扬的绿中愈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人一生该随性而生,千万别刻意追求,更不要攀想高于自身命运的奢求,平淡、坦然才是活着的本真。

在小镇上一住就是七八年,当我踏上冻得硬硬的田地时,又好像找到了失去的岁月。孩子们在山洼里用茬草烧洋芋,牛羊们用茬草填肚子。我拔下茬草,衔在嘴里,嚼着它,品着带有甘甜的味道,满心荡着舒畅。我不再为冬天的寒冷而烦心,反而觉得小镇的冬天带给我许多温暖如春的激动。

冶木河悄悄隐藏起声响,亮亮的薄冰显得极为脆弱。四野光秃,树枝筋骨刚健,小镇的阴柔悄然间被冬日的阳刚所替代。一回到家,我就躲在阳台上认真注视亲自种下的白菜。那些白菜一日比一日高,已由小叶片长成大朵菜。天刚黑,小镇就显得分外安静。逢到十五,月亮爬上山坡,照在我矮小的桌子上,那份静谧足以让我打开心灵之门。我就在洁白的纸张上记录着这些年月里的琐碎细账。一个人的心灵不怕被别人偷窥,一个人的心灵别人也无法偷窥。唯有这冬夜里的月光可以穿透我的心思。月光没有私心,也不存恶意,更不和你拼抢金钱、名利,你大可敞开心怀与其欢悦。月光照在方寸之地,照在那些健旺的白菜上。“一点禅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不,今宵暖比昨宵多。我感到众多来自尘世的、莫名的关爱,竟是一些被我们昔日忽略的碎小细节。

天气放晴,小镇的冬天愈加显现出它阳刚的一面。那些被封冻的流水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欢叫,那些树木低下脑袋,定然是雪要来了。这时候我就再次踏进田地。野鸡的爪印,仓鼠的足迹,一个个像是给小镇签下大名,以期兑现秋日里的预约。从不爽约。

白菜一天天长大了。最边的叶片放开拥抱之手,它完成使命,不再纠结。不像我们,死死抓住目标,不到私欲饱满,绝不松手。突然,我对自己种白菜的执念有了新的理解。有心与无心全凭一念之举,谁曾想到无心之中竟然包含如此大义。

古人云:“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我不知道这些白菜与我到底有何前缘?其实,凡事皆由心生,心之所向,兴之所至,可惜的是我们的“心”与“兴”往往是背道而驰,终究不能得以和谐统一。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但愿我的“心”和“兴”能想到一起,切莫使年华付之东流。在小镇,我会安然度过寒冬,待春雨莅临之时,换上新装,再到田地里去走走。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甘南草原》等2部诗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等5部散文集。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散文精选集》《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文学奖·小说奖、《莽原》年度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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