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功晶
常熟是江南一方福地,古来唤作虞城,得名于境内一座“十里青山半入城”的虞山。说起虞山,是绕不过兴福寺的,南朝出了一位爱江山更爱佛祖的和尚皇帝。上既有天子以身事佛,下亦不乏刺史舍宅为寺。于是,兴福寺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的江南名刹。我从虞山北麓一路下行,石径幽长,寺前涧泉淙淙,林后鸟儿鸣啭,古柏森森,一抹黄墙掩映在烟岚中,落红有声,禅院安静得很。一股萦绕着泥土的山林气息与古刹中浮漾着的梵音浑然一体,融入空气中,传递着禅的灵性。一如唐朝诗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中所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的模样。
秋探兴福寺,不吃上一碗本土蕈油面是一件憾事。在虞山脚下、兴福寺隔壁,有一块被古树环绕的盆地,这是一个市井烟火气十足的露天茶馆,稀疏凌乱地摆着几十张四方桌和竹椅,两、三人一桌摆龙门阵,一支烟、一杯茶,从茶米油盐聊到风花雪月,不经意间时光就从指缝中溜走了。有人说成都是一座泡在茶水中的城市,若你来到常熟,便会被如火如荼的喝茶场面惊倒。常熟人喝茶,不似广东人那般注重茶点精致,叉烧包、虾饺……济济一堂,亦不及福建人喝功夫茶那般讲究茶道艺术,他们不讲究地点,不拘泥于场合,甚至连喝什么茶叶也无所谓,山林间、园林里、庭前屋后、街头巷尾……一个热水瓶、一个玻璃杯、几钱茶叶,两、三老友围坐,处处皆是茶馆。一杯茶,并不是常熟人的全部,一碗面,在常熟人心目中同样占有重要位置。常熟人的一天,是被一碗面叫醒的。我找到了老字号面馆望岳楼,打量起价目牌,浇头花样倒是不少:大排、爆鱼、焖肉、素浇……与苏式汤面相差无几,价格在几块到十几块钱不等,唯独蕈油面,30元一碗,这个鹤立鸡群的价位,吸引了我的眼球,怀揣着十二分新鲜和好奇,咬咬牙点了一碗蕈油面。
蕈油面的浇头很简单,即采自虞山上的松树蕈,美食家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夸赞此物:“求至鲜至美之物于笋之外,其惟蕈乎!”用蕈作浇头的面,鲜到眉毛也掉下来,因此,当地有“尝过松树蕈,三日不思荤。”的说法。
说起蕈这种菌类,《吴菌谱》中记载:“出于树者为蕈,生于地者为菌”,可见,只有从树底下长出来的菌物方有资格唤作蕈。虞山又称乌目山,因吴王直系先祖虞仲卒葬于此,遂更名虞山。帝王陵地,松柏成荫,密林的滋养造就了得天独厚的菌类生存环境,虞山上林林总总约有几十种野生菌蕈,其中,更为高级罕见的松树蕈,对环境要求几近苛刻,除了只生长在适宜温度、湿度的松柏混交针叶林地,还“嫌老爱嫩”,专挑树龄短的“鲜肉”松底下扎根。只有每年八、九月份,山上的松树蕈才成熟可摘,等过了季,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山里人凌晨就要上山采蕈,趁露珠未干,把蕈采下来,当地人管采蕈叫捉蕈,许是蕈与人参相似,长脚会跑,故有“捉”字一说,采摘之难,可见一斑。松树蕈稀少难觅,到底长在哪里,无迹可寻,须一处处仔细翻寻,而每个采蕈人心里自有一张“藏宝图”。
捉蕈难,制蕈油亦不易,刚采下的野蕈里有小虫子,须撕去表面一层膜衣,清洗干净,在盐水中浸泡三、四个钟头,用纯正的上等农家菜籽油熬制成蕈油。先支起大铁锅,倒入菜籽油,再将姜块拍松后投入锅内,烧到锅内冒烟时,放入八角、茴香等佐料,然后将蕈投入油锅爆炒,移旺火加酱油、盐、糖等调味烧煮到位,冷却后即成食用蕈油。用虞山特产松树蕈熬制的蕈油,才是常熟人认可的家乡味。
蕈油面端上桌,是苏式风格的红汤细面,一抹面条齐齐整整地铺在碗里,宛若古代女子的发髻,汤内散布着棕色的松树蕈块。面要趁热吃,轻轻夹起面条,放至嘴边,吸溜一口越过舌尖,蕈油特有的鲜香在面条的热力作用下充溢喉舌,回味甘长,难怪小小一勺蕈油,把兴福寺素面推上江南“素面之王”的头把交椅。再看松树蕈,口感紧实有嚼头,还带着松树本身特有的丝丝芬芳。这素食、素味倒也颇合本地人与世无争的性情。
在江南,一道美食背后大抵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近水楼台先得蕈,最早的时候,兴福寺僧人入山采摘食材,觅得此物,爆炒熬汤,做成素面浇头,供与僧人或招待香客食用。清朝末年,曾先后担任两朝帝师的翁同龢在告老还乡后,经常去兴福寺与法灯大师谈经论禅,住持常以蕈油面款待,翁同龢吃过盛赞不已。到了民国,在大都市呆闷了的宋庆龄、宋美龄两姐妹去常熟乡下采风,游罢兴福寺,在寺外林中野炊,侍卫从庙里端出几道素食和蕈油面,吃刁了嘴的宋氏姐妹用过后,居然赞不绝口,“想不到一个小地方也有这么好吃的菜和面。”有了“第一夫人”打广告,兴福寺蕈油面自此名扬天下。
很多年后,我又记挂起了兴福寺的那一碗面,便买了张开往常熟的客运车票。下站台等公交车之际,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向我打听兴福寺怎么走,闲聊之中得知他们也是慕名远道而来一尝其鲜的,遂结伴而行。老地方依旧竹林落叶、鸟语花香,只是露天桌椅见缝插针,且座无虚席。望岳楼修葺得焕然一新,蕈油面也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择一棵百年老树下的座位,照旧点了一碗蕈油面,周遭都是端着面碗埋头吃面的人,耳边想起一阵“呲溜溜”吮面声。兴福寺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千多年前,一首唐诗让它荣登“网红”之榜;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一碗素面,再度让它红透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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