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连清

我的家乡地势低洼，河网纵横交错，星罗棋布的渭渚散落其间，人们撑着小船往来劳作。每当台风来袭，洪水肆虐，四野便成了一片汪洋。河流的褶皱里沉淀着千百面铜镜，每一面都映照着生命的无常。在这样的环境中，游泳成了生存的必备技能。我们从小就在河里扑腾，我7岁时就能横渡小河。当然，也有始终学不会的“旱鸭子”，终其一生都只能在岸上观望。

溺水在这里是常有的事。父亲一生中遇到过好几次落水者，每次他都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施救。这些事迹让我深感敬佩。长大后虽然也有过叛逆顶撞的时候，但父亲救人的事迹始终是我心中最骄傲的记忆。

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闷热，知了在树上放声歌唱，一群小孩在河边嬉水，我7岁的三弟还不会游泳，夹在其中嬉闹。突然有人发现他沉了下去就大声疾呼！这时，我父亲正在田间劳作，听到有人呼救，便迅速赶来跳入河中，将落水者拖到岸边，这时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自己的儿子，父亲大惊失色，三弟脸色发青、没有了气息，父亲惊慌地为三弟按压胸部、人工呼吸。许久，三弟才渐渐地有了呼吸，父亲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要把这个失而复得的生命揉进骨血里。

镜头推到1949年前夕，村里一个6岁的小女孩走在河边，后面急匆匆走来一个牵牛的，那牛又大又壮，把小孩挤了出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河坎又陡河又深，一个不会游泳的孩子掉下去犹如掉入虎口，凶多吉少，危急时刻，恰好从这里经过的父亲毫不犹豫地跳入河中，将女孩抓住拖到了岸边，小孩得救了，家长感激涕零。

一年深秋，冷风瑟瑟。一天下午，父亲回到家里，一身湿漉漉、水涔涔的，冻得直打寒战，忙叫我大姐去打酒、买红糖驱寒。一问才得知，原来，父亲渡船过河时，看见河对面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有人在大声呼喊：“快来救人啊！快来救人啊！”父亲来不及问这问那，就朝着水面冒泡的地方扎入河中，他在水下摸索着，一次次潜入又浮起，终于一把抓住了落水者，一个10岁孩子。多年后，当那个被救起的少年长大成人，在婚礼前夕，特意给父亲送来了烫金的红请帖。喜宴上，父亲被奉为上宾。父亲说：“当时幸好有一条小船停放在河边，否则我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窗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午后。

去年清明归家，细雨打湿了老屋的屋檐。我与父亲对坐堂前，茶香氤氲间，望着他布满皱纹却依然清亮的眼睛，忽然问道：“除了我亲眼所见的那两次，您还救过其他人吗？”

父亲摩挲着粗瓷茶碗的手顿了顿，茶汤映出他微微晃动的面容。“有啊！”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之后的闲谈中，我又陆续知晓了另外两次救人的往事。算来，父亲在湍急的河水中，总共托起了5条鲜活的生命。这些故事就像他珍藏的老照片，虽已泛黄，却依然清晰可辨。

雨水顺着瓦沟滴落在天井的石板上，叮咚作响。父亲望着雨帘轻声说：“那年新冠，你们都以为我挺不过来了吧？”他笑着摇摇头，“我总想着，救过这么多人，老天总会多给我些时日……”话音混在雨声里，却字字敲在我心上，我突然明白，父亲那些深藏的善念，早已在岁月里绽放成莲，清香弥漫了我们整个家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