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
踩在铺在江面的塑料板上,软绵绵的,略微沉浮之间,没有一点声响。
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石头砌的码头,缝里长苔藓、杂草,旁边有芦苇、老树,石头上留着落叶,新鲜的水渍,鞋底落在上面,传来湿漉漉的窸窣声。这些平坦或阶梯状的石板,走过过客、归人、远赴他乡的游子,走过鸡鸭牛羊和迷路的小兽,留在上面的脚印,被风雨一天天抹平。早先,在这条江边,这样的码头并不罕见,如今伴着半个老城淹没在了水里,成了难以造访的遗迹。
码头蓝底白圆图案的塑料板洋溢着现代和童真的气息,像供幼儿园的孩子玩耍的场地。时近中午,孩子们都走了,留下一片空旷。
我随着人群登上游船。窗外,北岸是横亘的青山,南岸是古老的龙兴讲寺,沅水,这条奔涌在湘西的大河,如同一条宽阔的玻璃栈道,看不见流动,只见阳光下晃动的波光,像一双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刚坐下,引擎便“突突”地喘息起来,游船抖动着推开水面,拖出一条水花翻转的长纹。一眨眼的工夫,凤鸣塔出现在窗外,这是辰州三塔中的一个,跟我在茶峒清水江边看到的塔相差无几,都是白色,高高耸立,檐角微翘。不同的是,那座曾矗立在翠翠木楼后山的塔,在故事里是移动的,在沈从文先生笔下,坍倒在一夜大雨后的早晨。随后,又作为一个符号从纸上立起来,跟随《边城》的脚步走出湘西,走向南北,甚至远渡重洋,去了异国他乡,最终沉淀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里。
凤鸣塔却是不动地坚守在山上,一站就是四百余年。我隔得远,看不清它沧桑的轮廓,只隐约觉得,它仍在时光里静静沉淀。漫长的日子里,它看过沅水涨落、山花明灭,看过一条又一条的船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看过渔夫把网撒下去又缓缓收起来……它听过辰州的傩戏、划龙舟的鼓点,还记住了号子声里的纤夫、车水工和伐木人……
沈从文先生在沅陵生活过4年,先是随军驻扎在一个旧参将的衙门里,后来住在一个叫荟芦的地方。闲时,他跟着马夫去朝阳门外的大坪里放马,在那条长一二里的河街上蹲上半天,看数不清的小铺子里卖的船缆、鱼篓、小刀、火镰、烟嘴。街的一边就是沅水,他一次次坐船往返,一次次写下深情的文字。沅水,在不同的季节以不同的形式流淌在他成长的路上,成为他人生的一条血脉。由此也可以肯定,沈先生对江北岸香炉峰上的凤鸣塔是非常熟悉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某个黄昏沿山而上,登上高高的凤鸣塔。
船行如箭,转瞬之间,凤凰寺就到了。凤凰寺闻名于世,不仅因其千年古刹的沧桑,更因一位传奇人物张学良。张学良将军曾一度被幽禁于此,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里,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沿着林间的石板路下到江边钓鱼。
到达河涨洲时已是正午。当地有一种说法,“水涨洲涨,水落洲落”,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寄寓了人间美好的愿望。洲狭长,状如橄榄,安静地浮在水中央,我觉得它更像一条船,从上游出发,跑了这么长的路,累了,停下来歇口气。草是它的颜色,树是它还没来得及降下的风帆。
洲上有一群牛,据当地人说,这些牛犊很小的时候就用渔船运过来,一直在这里饲养长大。牛群在坡上慢悠悠地啃着青草,不惊不扰,连响鼻都打得轻。这般闲适,倒像谁家孩子信手涂的牧牛图,画完了嫌太静,又歪歪扭扭添了条打盹的黄狗和一个倚树打哈欠的放牛人。若是划着小木船,我定会停下船去洲上看看,看树、看牛、看狗、看放牛的人,还要在草甸上走一走,累了就躺下来,听习习江风和隐隐涛声,但我坐的是游船,船上有20多个人,由不得我的性子。
船掉过头往回走,水跟来时一样,在阳光下浮光跃金。这些水,有潕水的清,巫水的幽,溆水的曲,辰水的急,酉水的深,百川交汇,终成浩荡之势——它流在沈先生的笔下,也流进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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