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瑞林
在鹤庆县龙开口镇炼厂村的南麓小山包上,藏着一所“一师一校”的小学。一排灰扑扑的平房蜷在那里,既是孩子们朗朗读书的教室,也是我煮茶备课的住处。房前那块方方正正的院坝,像块被岁月磨亮的旧铜板,四围几棵老树枝桠交错,是20世纪80年代一位老教师带着学生栽的,如今已撑起院坝的绿荫。
院坝中央卧着一张水泥板桌,但说它是乒乓球台更贴切些。两块三寸厚的水泥板架在三个长方体墩子上,接缝处的水泥早已泛黄,边角被磨得圆滚滚。它就那样敦实地蹲在那儿,带着水泥特有的青灰色,像个沉默寡言的老伙计。
孩子们最是喜欢它。下课铃一响,书包往地上一甩,十来个小脑袋就围着水泥板桌转起来。乒乓球在粗糙的水泥板上蹦跳,发出闷闷的“咚咚”声,球拍相撞的脆响混着此起彼伏的叫喊,让整块院坝变得热热闹闹。有时我刚批改完作业,就被学生拉着当裁判,看他们踮着脚扣杀,脸蛋憋得通红,额前的碎发浸着汗珠,倒比桌上的白球更鲜活。
学生散尽后,水泥板桌又成了乡邻们的乐园。扛着锄头的汉子刚放下农具,就从墙角摸出球拍;抱着娃的妇人把孩子捆在肩头,照样能挥拍推挡。球技谈不上精湛,却都带着股憨直的劲头,你削我抽间,粗粝的手掌把球拍磨得发亮。我常被他们感染,脱了布鞋赤着脚加入战局,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混着晚风里的稻花香,倒比喝了米酒还畅快。有回打至暮色降临,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村东的阿福还嚷着再打三局,结果被他婆娘叉着腰拽回了家,惹得满院哄笑。
天刚蒙蒙亮时,水泥板桌是我的专属领地。我提茶壶把水烧开,灌进热水瓶摆在桌上,再用粗陶壶泡上糊米茶。茶叶在滚水里舒展,带着焦香的热气袅袅升起,混着远处稻田的晨露气息,格外清润。我搬了把竹椅坐下,一面翻看教案,一面看流云漫过对面的山尖,听山涧水顺着石缝叮咚而下。偶有飞鸟掠过树梢,影子在书页上轻轻一晃,已然是灵动的书签。家长来送菜时,我便添个粗瓷碗,请他们坐下喝茶。家长们黝黑的手掌捧着碗,说着孩子的调皮事,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倒比课本上的道理更实在。
饭点一到,水泥板桌又变作餐桌。一碟腌菜,一碗糙米饭,我坐在竹椅上慢慢嚼。抬头能望见青黛色的山影浸在夕阳里,远处土路上的拖拉机“突突”驶过,扬起的尘土在金光里跳舞。有时山风卷着槐花瓣落进碗里,我也不拂去,就着花香咽下,倒觉添了几分野趣。
有时到了夜里,水泥板桌成了全村的议事厅。我把屋里的电灯拉到屋檐下。村民小组长提前给我打过招呼,我便让学生把条凳搬到院坝,烧好一大壶粗茶。村民们披着夜色陆续走来,烟袋锅在桌沿磕出火星,混着茶水的热气在灯影里翻腾。村委会主任用粗糙的手指点着文件,商量修水渠的事;选举时,选票就在水泥板桌上统计,那场景即郑重又亲民。
夏夜最是难忘。屋里像个蒸笼时,我便抱床薄被铺在水泥板桌上。透过枝叶的缝隙看星星,一颗一颗嵌在墨蓝的天上,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田埂里的蛙鸣此起彼伏,蟋蟀在桌脚拉琴,恍惚间倒像是听见牛郎织女在银河边说话。我枕着胳膊看云影流动,心里总漾着股说不清的暖,像喝了加蜜的糊米茶。
这张水泥板桌,就这么陪着我走过春秋。它见过孩子们的笑,听过乡邻的侃,也承过我的晨昏。如今再看它青灰的板面,倒觉得那些斑驳的痕迹,都是岁月写下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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