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9日(星期四) 晴
(上接12月10日四版) 一阵急促的敲击门板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小卖部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反应。我用藏话问:“谁呀?”门外传来“根啦,请开门,我拿手机”的嘟哝声。原来,好几个转山人昨晚在小卖部里给手机充电了。我看了看手表,才4点钟,离天亮还早着哪。我打开门让那几个人取了手机,顺便问道:“你们这么早就上路了?”有个中年人回答说:“是的,早上走路不累。我们不算早,有人2点钟就出发了。”我心里想,难怪昨天4点以后路上就很少有行人,原来他们是早走早歇啊。
刚才下地时双脚有些疼痛,坐在床上用手电筒照了照,发现双脚的大拇指和无名指的指甲都发黑了,腿部肌肉发酸,拿出云南白药喷剂喷了一遍,躺在床上回忆昨天的行程,有收获,也有遗憾。最大的决策失误是:不按转山习俗住在永是通或曼遮塘,错过了转山的人们从多克拉山脚沿着弯弯曲曲的转山路直达天际的壮观场面,想到12年前的水羊年何金武老师在多克拉拍摄的那张照片,令我后悔不已……
似睡非睡迷糊了一阵子,醒来时正好6点半,按自己的习惯做法,从头到脚按摩一遍。天蒙蒙亮时,我把更噶和阿吾扎西叫醒,叫他们一个照看骡子,一个烧茶。我自己背着相机往山上走,去拍昨夜没拍到的咱俗塘一带的圣迹。咱俗塘意为“三根本道场”(上师、本尊、空行道场),昨天夜里没有看清楚,原来,这里是一片开阔地,搭了好多木屋和帐篷,袅袅炊烟从木屋升起。上面的台地上竖着很多经幡,已经有人在那里转圈朝拜,这里也有圣迹,两个石头上深深地印着噶玛巴活佛的脚印,地名叫做“朵崩古东”。从前,这里有一座无顶嘛呢堆,因此得名。传说,原先西藏擦瓦龙与云南德钦的地界在“朵崩古东”。有一次,一位高僧从西藏到德钦,高僧到了这里,迟迟不见从德钦来的迎宾队伍,很不高兴,一气之下把地界划在了多克拉卡(多克拉垭口)。我们昨天翻越多克拉就已经进入西藏察隅县擦瓦龙乡境内了。
我下来时,阿吾扎西急忙忙地跑过来说:“根啦,骡子不见了。”更噶抱怨说:“昨晚让你把它拴好,你说你的骡子听话不会跑的,怎么样?”扎西只是嘿嘿一笑。我们察看路上的马蹄印,断定它往回跑了。于是,让扎西去追赶骡子,我们烧茶等着。太阳升起时,从多克拉山那边过来的第一批转山人到了咱俗塘,经询问,他们说,有一匹骡子翻山过去了。问他们是什么时间,他们说是天蒙蒙亮的时候,现在肯定到了山脚下。这样看来,更噶我俩不能等扎西回来再走,把东西寄在客栈老板的店里,让他后面赶来,我们吃过早茶就出发了。
朝阳照在咱俗塘西边的大山岭上,呈现日月同辉,传说西山是四业坛城(四业是佛教密法中的四种事业),朝拜这座四业坛城就能成就四业的因缘。
顺着河流往下走,进入匝密的原始森林里,这里河水变得很大,飞流湍急,咆哮汹涌。半小时后,见桥西有一个牧民点,这里叫“曲宗农”。我们没有过河去西岸,沿河径直走下去,拐过一个山脚,来到“噶玛珠曲”旁,很多朝圣者争先恐后在朝拜圣水。走上一个半小时以后就到了曲尼嘎,擦瓦龙人称之为“珠瓦究堆”,意为白桦缠绕之地。森林中空气十分潮湿,林木繁茂,路边那些高大的树木,足以当作宿营地。见到此情此景,不免回忆起上初中时跋山涉水5天到县城求学路上,时常露营在大云杉树下的情形。从这里行走约40分钟后一条溪水从西山上流下来,汇入山下的河中,据说这也是一条圣河。往下行约半小时就到了一个有很好听的名字的地方,道路中央缓缓地流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可爱的小溪流,这条道叫做“瞻曲廊”,意为蜂蜜之路。据说,小溪是黄丹药泉,这里的花草竹木都是空行母的圣木,栖息的飞禽走兽,茂密的森林和苍天古树都是宝盖、胜利幢、经幡等挂饰物。这一带森林中生长着一丛丛、一片片的箭竹,大多数朝圣者在此竹林里砍伐一根或数根带上路,一来在路途可以作为拐杖使用,二来将它带回家中,不仅有很大的加持力,还可以作为外转卡瓦格博的纪念物。康区藏族人家粗大的中柱上都会绑着这里的竹子,避邪免灾。为了环保我们没有这样做。
山路仍然与大河并排,时远时近,穿梭在森林中。走了近30分钟到达叫“多赤松杂”的地方,这里是个休息地,有三棵巨大的松树,沿途没有客栈的过去,这里肯定是个避雨过宿的好去处。开阔地里已经有很多人坐在那里休息,也有的在三角石上架起锅生火烧茶、烤肉、烤饼子,不知是早餐还是午餐?从此处过一节路后河水突然向下面的沟里流去,山路依然在山谷中延伸,只闻水声不见水流。又走过一片栎树林,古老的栎树虬盘古怪,却显得苍劲神秘,古木皮上布满青苔。小路紧贴着山梁,下面是陡峭的深渊。一个小时后,来到了一个小山头,叫“朵崩噶萨”,朝圣者在这里搭建了许多小石头房子。从这里开始就要爬“卢阿森拉”了,我发现路边有一些小土洞,正在琢磨这些究竟是做什么的?一位从我身后来的大爷的动作告诉了我一切。大爷用竹竿从洞里掏了一些土,装在塑料袋里带走了。噢,原来是取圣土带回家的,那些小土洞是这样久而久之形成的。向上爬行半个多小时后便抵达“卢阿森拉”山顶,海拔2900米。“卢阿森”意为“南之光辉”,也有人称此地为“恰纳古”,意为鸦嘴顶。此处为卡瓦格博圣地的南界点,是一个著名的圣地。这里视野开阔,向北眺望,可看到深沟上方的卡瓦格博山脉。平台上有插着风马旗的玛尼堆和烧香台,还有一排点酥油灯的简易木板房,朝圣者都在这里进供酥油灯。顺着乌鸦嘴型山的前端四下里堆放着许许多多盛满糌粑的碗具,有木的、铝的、陶瓷的,也有塑料的,这是供奉亡灵的。左边的大栎树和周围的树上都挂满了衣物、饰品,转山者将亡人的衣物带到这里供养,表示用衣物代表亡灵,让他(她)在圣地中得到安息;也有转山者把家里人的用品和衣物带来,留在此地为他们求福免灾;还有转山者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脱下来供养在这里,这可以说是对神灵最好最大限度的供养了。卢阿森山顶布满了经幡,有五彩缤纷的招福经幡,也有白色的安魂经幡。白色的经幡是为亡者而挂,除了此地外转经路上就很少见到白色经幡,这里就是转山人与亡灵最后的分手地。
朝圣者们在此忙得不亦乐乎:有的挂经幡,有的烧香,有的点酥油灯,有的供糌粑,有的献哈达,有的做祈祷。我看到一位妇女双手捧着两个装满糌粑的精致瓷碗供奉在形形色色的碗堆上,那一对瓷碗非常高级,我可以肯定,她把家里最好的糌粑和瓷碗供奉给了亡者;一位男子把一整袋糌粑撒在了烧香台上;有几个男女老少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口里念念有词,长久地跪在犹如海洋般的经幡前祈祷……看到此情此景,我被震撼了,我被激动了,我被觉悟了。更噶我俩先是按程序挂经幡,烧松柏枝敬香,绕三圈嘛呢堆。然后他把今年去世的他岳父生前最喜欢戴的帽子挂在树上,献上了阿喜哈达。我俩拿出多条洁白的哈达,为逝去的亲人们献在圣地上;由于我俩带来的碗被阿吾扎西收拾东西时遗忘在了路上,为亡者供奉的糌粑只好直接撒在了祭台上,有点遗憾;到木板房里点酥油灯,最后双手合十,面朝卡瓦格博做祈祷,祈祷亡者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为生者祝福健康平安。
朝圣者一茬接一茬,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有时很拥挤。我与从四川德格来的扎西森格活佛聊了聊关于佛教的“因果关系”和“往生”的话题。时间不允许久留,我们跟着人群下山,下山的路很陡,前面的人像滑雪橇一样,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我可惨了,越走腿越疼,脚趾在鞋里被挤压得疼痛难忍,双脚发软发抖。想换鞋,不可能,扎西没有赶来,东西都在后面,只能强打起精神往下走。沟里水声“哗啦啦”,可就是看不见,深不可测。更噶从背包里拿出葡萄糖水和牛肉干给我补充能量。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下坡,终于来到了山谷里海拔2460米的曲那塘。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任何成功都在于“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这里吃午饭的人特别多,好在藏族人有糌粑和干牛肉,客栈只要供应一壶茶水,就解决问题了,现在还有方便面更方便了。我俩在棚子里找到座位,买来方便面,外加内蒙牛肉干,再泡一杯内蒙奶茶粉,午餐就这样解决了。“人是铁,饭是钢”,此话一点也不假,饭后恢复了体力,脚虽然很疼,还是要去看看曲那塘的圣迹。
曲那塘,意为黑水坝。坝子不大,河水却很大,在山上听到的水声源自这里。此河源于卡瓦格博主峰西侧,由北向南,贯穿雪山,一路汇聚诸多雪山之水,汹涌澎湃,咆哮着奔向怒江。河上那座木桥很高,桥两边被经幡包围,上书“此桥乃解脱之道”、“过桥不可毁木桥”,引人注目。我请店老板介绍一下曲那塘,他说:“这个三角形的坝子是天然的三角形法源宫,其中有猛利神铁杵三件;河水声是念诵胜乐金刚心咒和佛经的诵经声;源头一带有无量寿佛足印、米拉日巴遗址、甘露天灵骨、鸦面护法天然佛塔等,里面还有一座小庙叫‘瑞贝庙’(神龟殿)。”他还说:“过去,外转卡瓦格博的行人最怕的是过曲那塘,因为这里没有桥,凶猛的河水横在行人面前,让人望而生畏。现在可好了,架起了高大的木桥,发再大的水也不用怕了。”
往里头是走不动了,住下来时间还早,我们决定赶到下一站“森古扎措”等阿吾扎西赶来。
走过曲那塘大桥,沿大河向南折去,道路平缓,好走多了。我看到刚才在“卢阿森”圣地供糌粑的那个中年男子在前面走,便加快脚步赶上去,与他搭腔,他们一家是从芒康来的,他叫扎巴。我在摄影背心里摸录音笔,可是怎么也找不着,正因为怕丢,今天早上明明是从下面的兜里放在了胸前的兜里呀!里里外外翻个遍,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起来了,刚才在曲那塘吃午饭时,因为身上出汗,脱过摄影背心,肯定是滑落在那里了。便叫更噶回去找一找,因为这几天的采访都在里面。正好路边茶馆里有辆摩托,老板要50元,50元就50元,更噶坐上摩托回去找录音笔了。
我一边走一边跟扎巴聊供奉糌粑的事,他说:“我听转过神山的老人们讲,因为转山的人有很大的功德,家里已故的亲人往往随朝圣者一起转卡瓦格博,到了卢阿森圣地亡灵功德圆满得到超度,与转山人分手升天了。但也有亡灵没能与亲人一起来转山,有的还在地域里遭受饥寒交迫的折磨。在这里供上糌粑,是专门给饿鬼世界中的亲人和其他饿鬼们的供养施舍。供奉糌粑的做法除了卡瓦格博圣地,其他藏区并不多见。”20分钟后,更噶赶回来了,说没找到录音笔,我很懊丧:几天采访的人名、地名没了,年纪大了,记忆力又差,名字记不到,写文章只能说“这个男人”“那个女人”了。
我们又沿着河沟走了30来分钟后,一条河从西山上流下,过桥之后,来到一个小坝子上,这里叫“森姆扎措”,因路右边的岩石而得名,意思是罗刹岩。道路两旁建了好几个木楞房,不过屋顶是塑料薄膜盖的,每个屋子里两边都是大通铺,可容纳二三十人。虽然时间还早,但我们决定在此住宿,等阿吾扎西赶来。小卖部里零食和饮料很齐全,更噶把一罐红牛饮料递给我,在转经路上,我第一次喝了饮料。店老板和几个小伙子在小卖部里打扑克,全神贯注,也不来张罗生意。我俩在大通铺里找了三个干净一点的铺位。我记得在《圣地志》中说此圣地“路边有一部《大般若经》、莲花生大师的手杖和怙主黑披风的肉身,虔诚朝拜,可以消除冤魂恶鬼使人败坏誓约的过失”。小平坝里转了转,因为没有人指点,只能瞎猜猜。
回到盖着塑料薄膜的木屋里,26个铺位全满了,有从西藏类乌齐、芒康、左贡来的,也有从青海玉树来的,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爱说话的,也有不吱声的。我旁边住了一位来自芒康的少妇,叫卓玛曲措,她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她很健谈,给我讲了很多他们村子里百姓生活变化的事;我对面住的是一位约摸50岁左右的妇女,脸型很像我的母亲,我自觉不自觉地盯着她看,她很难为情。她是左贡人,名叫次仁拉措,她一家有五口来转山,真是上有老,下有小,她说起话来很温柔,我们一起聊家常,很投缘。塑料木屋真是成了有缘人团聚之所。
天渐渐地暗下来,卓玛曲措请我跟他们一起吃晚饭,说是有白米饭和家乡的牛羊肉,我向她表示谢意。更噶已经请客栈老板给我们准备晚餐了。我躺在铺上闭目养神,突然听见更噶说:“舅舅,扎西到了。”我睁眼一看,扎西已经站在我的床边,天已经黑了。扎西说:“这畜生已经跑到永是通下面了,幸亏那里的牧人认识我家的骡子,才把它抓住了,不然它要跑回家去了。”他低着头,表现出内疚的样子。我说:“你辛苦了,一天赶了两天的路了。”更噶说:“你饿了吧?我们可以吃晚饭了。”“我的脚疼得很厉害,先要烫烫脚。”更噶打来一盆温水让扎西烫脚,扎西的脚底全是泡。他赶了那么远的路,真是不容易啊!更噶让小老板把米饭和炒菜端上来,小老板一再地说:“菜炒得不好。”的确,年轻小伙子的炒菜技术实在不敢恭维。
晚上9点多大家上床休息了,一天的劳累使人们很快进入梦乡,有的打起来轻轻的鼻鼾。农历十八明亮的月亮高悬在空中,透过塑料薄膜照在我的脸上,我思绪万千,怎么也睡不着,卢阿森圣地上的情形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眼前浮现出我已故的亲人们:奶奶、爷爷、妈妈、姨妈、姐姐、爸爸、姐夫、岳母和妹夫。除对奶奶的记忆很模糊以外,其他已故亲人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我很怀念他们,特别是对我恩重如山的妈妈、爸爸、岳母、姨妈,人生真的有来世吗?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过得这么样?我们进供食品、做祈祷对您们真的有用吗?想着想着,泪水浸透了衬衫,月光也好像变得暗淡,和我一起流泪……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意识里空中的银盘不是月亮,那分明是母亲的脸,见到母亲,我高兴极了,急急忙忙迎上去。眼前又出现了雪山,好像是卡瓦格博,又好像是东旺雪山,我和妈妈在雪山下团聚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