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钦，古称阿得酋、阿墩子，历史源远流长。清雍正五年（1727年）从四川巴塘划归云南，治隶于维西厅。民国年间先设阿墩行政委员，后改德钦设治局。1950年和平解放设县治，隶属丽江专区，1957年至今属迪庆藏族自治州。

德钦境内，雪山突傲，江河蜿蜒，林海浩茫，峡谷深切，形成“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立体气候，物产资源富集。由于民族众多，交错杂居，丰富的民族民间文化更以诱人的魅力，吸引中外无数探险家、科考工作者和文化人士纷至沓来，他们认真观察研究人类发展进程中保留下来的这方净土的许多事像，用精美的文字和图像，把深藏在横断山中的秘境推介到外部世界。其中不乏诗人用饱含激情的文笔，记录下在这奇异地域的所闻所见所感所思，虽经百年时光磨砺，至今仍散发出迷人的光彩，令人遐思翩翩，久难忘怀。但因历史局限，难免瑕瑜互见。以下撷取前清至民国年间丽江纳西族先贤牛焘、李玉湛、杨超群等人吟咏德钦律诗、绝句10首，谨供赏析。

牛焘《抵阿墩关三首》

牛焘（约1790—1858年），字涵万，道光乙酉科（1825年）优贡。历任镇沅、安宁、邓川、罗平等县学官。青年时曾有“三江”之游，远至阿墩子。有感于心，即付吟咏。诗才潇洒，写景如画。有《寄秋轩吟草》三卷传世。其中《抵阿墩关三首》，能见一百多年前德钦山川气候、风俗人情，诗中流露关心边民疾苦、思谋发展的情感更是难能可贵的。抄录予后共赏：

其一

山围碧玉似环城，天作穹庐四壁撑。

晓日拨云添远岫，幽溪入夜带秋声。

寒封白马霜前雪，瘴落沧江雨后晴。

此地宾鸿飞不到，吟蛩唧唧寄孤鸣。

首联二句描写阿墩地形地貌形象逼真：四境有碧玉般的高山环绕，形成天然城关；天宇像一顶大帐篷盖在上面，周围青山如壁支撑。颔联二句写朝夕所见：拂晓日出，云雾散去，远处又添新的山岭；寂静的夜晚，幽谷溪水带着“秋声”流淌，让人感到分外凄凉。颈联接着写当地气候：“寒封白马霜前雪”有作者自注：“白马山（指位于县境东南的白马雪山）甚高寒，霜降节前即飘大雪，阻滞行人。”澜沧江边雨后天晴就会蒸发瘴气，带来疾病。尾联二句写诗人客居其地的感受：这里是连鸿雁也飞不到的地方，只好把怀念家乡、故人的心情，向阶前唧唧鸣唱的蟋蟀诉说。

注释：

①穹庐：庐（lú）原意指简陋的房屋，这里以天空为庐，比喻为大帐篷。

②蛩（qióng）：蟋蟀。

其二

气隔山河迥不犹，天时人事理难求。

冰残四月花初放，霜落两成麦未收。

鼓角声中喧梵呗，貔貅队里踏蛮讴。

村南更有雌龙窟，万斛淤泥溉瘠畴。

首联写阿墩地处边隅，与内地隔山隔水，气象大不相同，不论天时人事都难求合乎一理。接着颔联写天时气候：农历四月，已是夏季，这里冰始消融，花初开放；要入冬了，田间大麦、青稞还没有收成。颈联写人事：旦暮只能听到寺院鼓号声伴着诵经声的喧响，还有勇猛的士卒队伍踏步唱藏歌的嘈杂声。尾联：村南有个“雌龙窟”，夏秋间常发暴水，杂有大量淤泥，大片贫瘠田亩，就靠这“石水斗泥”的污水灌溉，种的是无可奈何的靠天庄稼。

注释：

①迥不犹：此指与内地相差太大，远不相同。

②梵呗：念经歌咏声。

③貔貅（pí xiū）：古书上说的一种猛兽。

④雌龙窟：藏语“只曲”，意为鬼河，为暴雨型粘性泥石流沟。解放后几经治理，今已水清无灾。

⑤斛（hú）：五斗为一斛，十斗为一石，古代计量单位。

其三

澜沧西渡接巴塘，贾客牛羊满谷量。（原文如此）

草木百年犹是臭，河山千里半垂荒。

秋晴塞外盘雕鹗，夜静村墟警虎狼。

倘许文翁留蜀久，腥羶何必不芸香。

这是全诗最精彩的压卷之作，读来令人拍案称绝，感叹万端。即便改写为自由诗，也能琅琅上口，哲思动人：

从阿墩西渡澜沧江，

已接蜀地；

那里经商的人无数，牛羊满山满谷。

可是啊，

这里的草木生长百年，

还带着与野兽同栖的气味；

千里山河，

仍有半数处于洪荒状态。

秋晴天朗的边塞，

凶猛的雕鹗在空中盘旋，

窥伺地面食物；

夜静更深的村庄，

村民不能入睡，

时刻警觉虎狼骚扰。

倘若有为民父母的文翁在世，

像治理蜀郡一样开发民智，

墩关将告别原始蒙昧，

让腥羶化作芳香！

此诗是寄给当时在维西任职的同年（科举同榜）范来仪的，时因阿墩归维西厅管辖，作为友人，有劝勉之意，故又名《初至墩关寄范韶阶明府同年三首》。结尾寓意深刻，用汉文翁治蜀的典故，殷切希望有识之士治理此邦，让蛮荒走向文明。

注释：

①贾（gǔ）客：指商人。

②雕鹗（diāo e）：皆鸷类鸟，性凶猛。

③文翁：汉景帝末，为蜀郡守，注重教化，文风比于齐鲁。

④腥羶（xīng shān）：腥臊气。

⑤芸香：草名，香气强烈。

阿墩当年的贫瘠、闭塞、荒凉，令人触目惊心，非亲历难有如此妙句。新旧社会两重天。阿墩如今的巨变，彩笔难绘，“腥羶芸香”绝非文翁一人能做到的。抚今追昔，感触万端，得七绝一首：

白马梅里巧为屏，

天赐两最负盛名。

缘何向天铺长路，

边地血脉连北京。

注释：

①白马雪山，生物种类繁多，自然资源丰富，1985年5月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梅里雪山，近年荣获国家级旅游景区等多项桂冠，既是供游客瞻仰的“神山”，又是富一方百姓的“金山”。

②德钦“两最”：一是位于云南省最西北端，二是阿墩古镇为全省海拔最高的县城（3400米）。

李玉湛《墩汎竹枝词五首》

李玉湛（1827——1887年）字韫川，晚年自号“一笑先生”。清同治庚午科（1870年）举人。青壮年时期多在战时营幕中生活，后在丽江雪山书院任山长，教学终身。李玉湛自幼聪慧，勤奋好学，有“日记千言，下笔惊其侪辈”之称。虽晚年家境艰难，仍勤奋嗜学，常写诗抒怀。他死后，由剑川赵藩将其作品重新整理编定，取名《一笑先生诗文集》，原手抄本藏丽江县图书馆。其诗清新明丽，题材大多写景状物，抒发个人情怀，但后期的诗歌，调子沉郁。《墩汎竹枝词》是一组描写德钦藏民生活习俗的诗，从服饰、俗尚、人情等等都加以概括描绘。有特点，也有感情。原作10首，兹录5首赏读：

冠裳舄履异寻常，皮草毡衣炫贝装。

呼啸一声人去也，山风吹送健儿郎。

女郎装束更奇新，檀树茄花艳绝伦。

百折毛裙长扫地，条条发辫绕惊人。

鹿筋熊掌脍豚蹄，庆酒堆花引满卮。

更有佳名延寿果，甜咸酥酪总相宜。

人情厚处可多嘉，馈赠从来不吝赊。

通货享仪循旧例，藏香藏佛藏红花。

日中为市走摩肩，交易何曾见一钱。

彼此有无物抵物，淳风尚是古皇前。

墩汎，即阿墩汎。汎，为清时军防分地。雍正六年设维西营，派把总1员领兵150名驻防阿墩。改营为协后，分左营、右营，阿墩为左营，称阿墩汎，兵员144名。

第一、二首分别写男女衣着装俗。男子的剽悍、女性的妩媚跃然纸上。第三首写当地饮食。第四、五首写繁忙的商业贸易场景，赞扬当地藏民的淳朴、善良、好客、还有市场上摩肩擦踵的商人，品种繁多的土特产，店主与商客关系融洽（藏语称“牙用”，为双方合作经营分成互不欺诈的传统规矩。）......犹如绘就一幅茶马古道交易图。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作者不去附会民族歧视的浊流，以满腔的热情讴歌兄弟民族优秀的品行，这样的作品实属难得，这样的诗人值得称道。

注释：

①舄（xì）履：古鞋之称。

②脍（ku?i）：将肉切细烹调。

③卮（zhī）：大酒杯。

④延寿果：一种藏地特产食品。

杨超群《阿墩见牡丹二首》

杨超群（1868——1923年），字龙山，18岁即为“拔贡”，旋又中举副榜，才名特著。20岁进京应春试时，途中写下纪行诗130余首，写景、记事、怀古，处处联系自己的感想，认识颇有见解。在德钦任盐务委员4年，期间诗作更多。所著《亦锦囊诗草》一册，共收诗181首。《阿墩见牡丹二首》真切、细腻地描写了在高寒的边城喜见牡丹盛开的心情，以“雪作精神玉作花”为中心思想，联系其所任“政盐”，运用柳絮等典故吟诗寄兴，自然贴切。

菖龙舞罢见春风，欣赏名花取次开。

漫道此方殊气候，佳辰富贵逼人来。

雪作精神玉作花，春光迟暮到天涯。

笑余四载司盐策，咏絮余闲咏物华。

咏絮典故出自晋时：天落雪，谢安问侄辈：“落雪像什么？”一侄答：“像空中撒盐。”谢道韫说：“未若柳絮依风起。”

以上先辈，佳作今仍传世，让人百读不厌。民国时在德钦任行政委员的杨穆之（1871-1932年）青年时“举贡进京，朝考第一”而闻名，以才气豪迈、书法遒劲为当时学人所敬，可惜作品早已散佚，为德钦林寺题写的匾额亦毁于文革劫难。惜乎！

参考书目：

①和钟华、杨世光主编：《纳西族文学史》

②赵银棠辑注：《纳西族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