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舅家的儿子王春喜在家里排行老二，村里人习惯了称呼他为阿二。

王春喜比我大两个月，于是他坦然成了我的表哥，阿二表哥是个很好玩的人。

我十二岁时候曾经回了舅家，不知咋回事儿，十五岁以前农村的孩子就是长得快，阿二虽只比我大两个月，个把却比我高出一个头。

舅家的乡村实在是个妙极了的地方，舅家的园子背后是一大片小松林，前面汩汩流淌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里面有很多鱼。

那年，晚上拉屎我总不敢单独一个人出房去，总要拉上表哥，因为常常也是他哄骗我说，晚上松林里有狼，有一双蓝幽幽的眼睛……

那年玩得可真愉快。我刚上初中，阿二却已经退学回家。原因根据他讲是有一个老师侮辱了他，说他是个笨蛋，所以他讲他就故意不去读书气气老师。从此表哥便辍学了，当时他玩得很舒坦，我也想退学，和他一块儿玩，我从心里崇拜表哥，那时候好像他什么都行，抓鸟、捕鱼、游泳……

到了舅舅家，舅舅便放了表哥的假，让他陪我玩，表哥便天天带我去亮他的绝活。捕鸟全靠下扣子，弯一根竹片，在绳扣边上撒下几颗野果，小鸟一碰上机关，竹片猛然伸直，绳扣便拴紧鸟儿的脖子。

阿二和我一块下了扣，奇怪的是他的扣上天天有小鸟，而我的却没有，诱饵通常也是一样的，我还担心鸟不来还会多少撒一些野果，即便这样，我的扣子上总是什么也没有，我完全失去了信心。一天表哥约我去看扣我便坚决不去，岂料过了一会儿，他飞快地跑回来告诉我扣上有鸟，我极迅速地奔去，果然是我的扣上吊有鸟儿，竹片还在微微颤动，表哥的扣上却空空如也。以后的几天我的扣上都有，而表哥的总是没有，于是我觉得技术已超过表哥，很是得意，阿二也笑而不语。

后来才发现是阿二搞的鬼，他每天早起把他扣上的鸟儿给我拴上，算是骗取我的高兴吧！我知道了实情，但他不晓得我已知道仍然那样做，我自动收敛了许多得意的笑容，但在心里我很感激表哥。

捕鱼则更奇特了，表哥家有鱼网和鱼竿，我先挑选了鱼竿，表哥便取了鱼网，我耐心地在岸上垂钓，表哥则上上下下在浅水区夹网，鱼不上我的钩，而眼看着表哥却总是网上来一些小鱼，心便痒痒，提出跟表哥换。殊不知换的当儿我的钩上已有条大鱼在咬，我不知晓，乐滋滋接过表哥的夹网，阿二一提起我放倒岸边的鱼竿钓起一尾半斤多的鱼，他欣喜若狂，我却气得半死。然后又因为我不会使用夹网，所以那天我一尾鱼也没抓到，心里有气，又非常后悔，为什么要把鱼竿交给他呢？

回家后表哥偏又不知趣地向舅舅和舅母讲述捕鱼的经过，舅舅和舅母听了大笑，舅舅说我太笨，舅母却直说我花心，阿二还得意地在笑。我一气愤便揭发阿二去八鸟洞游泳的事，还顺便说阿二求我不要告诉他们。舅舅一听，勃然变色，反手对阿二就是一阵狠打，打得阿二叫天唤地地哭喊求饶，我害怕了，不敢有一丝得意，也带哭请求不要再打表哥。

舅舅打得气喘停下来大骂表哥：“小杂种，难道你忘记了春来是怎么死的？”

“没……没忘记”

春来是春喜的哥哥，死了，即日才曲折弄明白就是死在八鸟洞，因为八鸟洞水很深，且有旋流，春来死了，舅舅很伤心。从此便不许春喜在去深水地方游泳，只要听说，挨打无疑。

偏巧阿二表哥偷偷学会了游泳，而且泳姿极美，我相信八鸟洞的水绝对淹不死他，我还怀疑他是游泳天才。

表哥原不敢领我去游泳，我向他保证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他知，所以我才有机会静坐在八鸟洞边观摩学习了半天，结果没想到此刻一急一羞便冲口把秘密泄露出去。

表哥挨打后，便不再领我去什么地方了。他说城里人狡猾，不能相信。我很惭愧，那天以后我天天帮表哥做家务事，指望他能原谅我，但他终于不再领我去任何地方了。

后来我收假回到城里，到家打开包却看见一小包捆扎得很精致的东西在里面，打开一看，全是鱼儿、鸟儿，表哥把他们腌制后全给了我。

02

十七岁时，表哥从乡下来我家，大包小包带来很多土特产。刚巧当时我高考结束，便领着表哥天天逛城。有一天表哥病了，我领他到远房三姨家开的诊所里去看病，三姨家的掌上明珠小斐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喜欢她的人也怪多，她才十七岁便有很多人跑到她家去要她，有的甚至还跑到我家来让我妈妈去说媒，希望三姨妈把小斐给了他家儿子，还说等小斐几年都行，只要现在通好气。三姨和我妈妈都讲过几年吧过几年吧！小斐自己也是，很多高中班的男生写给她的纸条都被她悄悄烧了或者交给了三姨，她依旧坦然地睁着很亮的眼睛在小城的街上很惹眼地走路。那段时间她帮着三姨在诊所做事。小斐很美。

那天进诊所之前，阿二表哥告诉我他害怕打针，希望我婉转地跟三姨说一下，由于我这个人本身也怕打针，所以便欣然应允了。

诊所里有好几个人。小斐叫了我一声，接着又听我介绍说他就是我常说起的捉鱼捕鸟挺厉害的阿二表哥，便甜甜地向着表哥笑了笑，还甜甜地喊了声“阿二哥”，接着她又忙呼着帮她妈妈给病人打针。

三姨仔细地看了阿二表哥的病，便说： “发烧了，打两针青霉素吧，好得快一些。”

“不了，不了。表哥跟我讲了，他青霉素会过敏，他宁愿多吃些药。”我赶紧这样说，然后还望了望表哥，表示我帮了他一个大忙。不料阿二居然瓮声瓮气地接上说：“如果打针好得快的话，那就打吧，青霉素我不过敏。”

结果三姨顺势戳了戳我的头，把矛头指向我说：“你这个人啊！自己天性怕打针，还想世界上的人都怕打针是不是。”

小斐在一旁偷偷地抿嘴浅笑……

我纳闷了，眼看着阿二皮试合格后勇敢地坐上了凳子，然后小斐很仔细地替他打了一针青霉素，还问他疼不疼，阿二眉头都不皱，“不疼！”

回到家我还没来得及指责他出卖人。阿二很快打了一盆热水取下毛巾走近我的房间，我奇怪地跟了进去。只见阿二正费力地掠起水搓洗他的另一半屁股。我问他干啥！

他狠狠地回答：“今天太不好意思了，小斐妹妹一定看到了我的屁股很不干净，她肯定在笑话我了。所以我要把这一边洗干净些……”

我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想，可真有阿二表哥的，打针前洗屁股。

自那以后，小斐也自然加入到了我们的行列。阿二我们几个玩得很愉快。表哥一段接一段吹起了他打鸟捕鱼的故事，我很佩服他的口才。因为小斐的的确确被那些动人的情景吸引住了，她托着腮，很认真地听着阿二表哥的故事，阿二表哥除了没吹我告密他挨打的故事，其它所有的点点滴滴，他都盘托得一清二楚。特别在我把鱼竿交给他而他又恰巧拉起一尾大鱼那个地方，他吹得更是活灵活现，小斐直笑得岔过气去。

当然我没敢揭露他洗屁股的事，怕他真生气了永远不再理我……

03

小斐我俩考到了省城的同一所学校，她读外语，我攻物理。小斐依旧是那么美丽动人，她是外语系里一朵最引人注目的花，给她写纸条的人更多了起来。也许大学里收到的纸条比中学里收到的纸条更富有情趣更富有哲理，然而据我所知小斐仍然是把它们偷偷烧毁，恨得各个系的风流才子们直咬牙。

有一回小斐找到我，说她心很乱，要我陪她去看电影，看完点以后，她又拉我去了一家咖啡屋，昏暗的灯光下，她从提包里抽出三封信和一张明信片递给我。

我呆了，落款全是王春喜。

小斐告诉我，明信片是刚寄来的，我扫了一眼，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句我怎么也弄不懂的字：“我问过老人了，他们都说4月15日是个好日子，可惜，4月15日与我毫无相干，祝你们幸福，春喜。”

小斐看着我满面迷惑的样子，她说：“我就知道你肯定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4月1日是今天，我的生日，你，你肯定从未记起过，其余的你自己看信吧！说着小斐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轻轻拨弄着小盘子里的方糖。”我边打开信边打着趣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还让你做东请客。”

我却整个儿忽然惊呆了。

第一封信。

阿二表哥说他深深地喜欢上了小斐，他说他也看出来了小斐也喜欢他，他还说他将耐心地等着小斐，希望小斐答应他。

第二封信。

阿二表哥说他没有想到小斐到省城读大学就忘记他了，他不相信小斐会忘记他，他说他不管怎么样也要等着小斐。

第三封信。

阿二表哥说他终于明白了，他说他太糊涂他应该早些日子就看出来小斐和我才是天生的一对儿，他说需不需要让他给我写封信把一切都捅明白，他请小斐原谅他以往的冒失，最后请求小斐能给他一张照片。

一切都突然变得那么简单，我眼盯盯望着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楚楚动人的小斐。听完了一段幽幽的故事。

“小时候我就喜欢你，你跟我很亲近，很多人都给我写过条子，虽然多少时候我太希望收到的条子就是你写的。可你却似乎从未感觉到这些，我为我俩都能考上同一所学校而庆幸，然而你却总是自己忙自己的。我也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我心里真实的想法，包括我的妈妈，只是后来阿二表哥给我来了两封信后，我才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说他要给你写信，我不允许他这样做。我总是悄悄注视着你的身影，期待有那么一天你能提出来。同时又担心你会跟其他女孩走。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你身边的从小就离你很近的人。你只会玩，你只会一个人玩……”

小斐几乎哭了。

瞬间我跃进了双重的惊讶之中，我真的没想到我可爱的漂亮的小斐是这样的一往情深。我更没想到我的阿二表哥也会是如此的痴情，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从表哥打针那会儿开始，从三姨戳我的额头而小斐抿嘴偷笑的时候开始。我无言了，我并非被感动，我仅是突然明白了过来，一切，就是这样发生。

那天晚上，我轻轻挽回了我可爱的小斐。路过一个小首饰店，我掏出仅有的两元钱，为小斐买了个最廉价的鸡心项链，告诉她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轻轻挂在她的脖子上。

月亮真好……

04

数年过去了，有一天突然收到阿二表哥的一封信。他说他要结婚了，希望小斐我俩能去一趟。小斐接过信，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她翻遍她所有的照片，最后找出一张她最满意也是我最满意的，在照片背面写上：“阿二表哥，深深祝你幸福！”交给了我，她说她不去了，要我把照片代交给阿二表哥。

我来到了久违的舅家，舅家的石磨仍在，舅母费力地旋转着石磨，搭进了一副苍老的背影。舅舅一个人闷闷地抽着旱烟。几个表弟和表妹忙碌着，为他们的阿二哥哥。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表哥不管舅舅怎样反对，要去远远地一个更偏僻的山村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是阿二表哥自个儿愿意这样做的，他说他想走远一些。

舅舅此时也奈何不了表哥，他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抽着旱烟，残阳如血，舅舅的身影变得无尽地凄凉。

当晚表哥硬要我跟他睡一床，我把小斐的照片给了他，他仔细端详着小斐的模样，嘴里喃喃低语：“好姑娘！好姑娘！”

表哥的性格注定能跟任何人相处好。他在村里的人缘很好，村里的小伙子们在深深惋惜他的离去，他们在商量着一个不是惊天动地但从未有过先例的计划。

送表哥远“嫁”那一天，村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要自费点燃一串鞭炮，炸它十里八里欢送阿二表哥。

表嫂家来接亲那一天，小小的村落响起了不间断的鞭炮声，村里所有的人都出来目送着阿二表哥的离去，表嫂哭了，她更加紧紧挽住阿二表哥的手臂。

我炸响了两串长长的鞭炮，欢送表哥，一串是我自己的，一串是小斐的。

一路走好！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