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西往事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白郎 发布时间:2019-05-24 10:15:55

      

 山重水阻的维西是如此遥远,它夹在金沙江与澜沧江之间,同缅甸的北部边境仅有一座怒山山脉之隔。它让我想起了梭罗所说的:“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约瑟夫·洛克率领美国国家地理协会的探险队到过维西城。那是20世纪20年代。这座蕞尔小城没有给他留下好印象:“维西城位于永春河西岸斜坡的两个山脊间的洼地上。居民多数是汉人,纳西人住在城外和附近村庄,而傈僳人住在山顶。该城镇海拔约8000英尺(2438米),有房屋400座,它是一个凄凉而又不很清洁的地方。城的周围有土墙,其中最破烂的北门是木制的,西门只是像从墙上打出的一个洞……这里有一个天主教堂,在西门外,相隔不远处还有一个基督教新教五旬节派的福音堂”。

       时过境迁,“文革”结束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们全家搬到维西城时,规模已大了许多,估计大约有2万人住在这座破旧的小县城里。整座城悬浮在重重大山之中,碧天绿树的迷光遮映着古老的土楼瓦舍。修建于雍正八年的城墙已不复存在。天主教堂成了县广播站等单位的所在地,当初的哥特式尖顶建筑遭到拆除,十字架变成了花朵状的铅灰色大喇叭。1979年我在广播站参加了一户纳西人的婚礼,新郎是一位中学教师,新娘是他刚刚毕业的学生,貌美若菱花照水。他们如此匆匆地喜结连理,使得许多人议论纷纷。维西人尚未开化到可以不介意一位教师娶他的青年学生的地步。结婚那天,也许是为了避开流言飞语,新郎一直称病躺在床上,他的母亲——一位我母亲非常敬重的老太太,不时把一块打湿的热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

       广播站的一端通向十字街,在旧时代,它是维西县城的“香榭丽舍大街”。街道两旁东倒西歪的栗色木楼上贴着桃符,乌黑的筒瓦与远山的秀色相连,几幢有着陈旧雕饰的阁楼保留了某些清代的文化釉面。在少年时代,当我每天去元龙山上的东红小学上学时,十字街是必经之路,许多流光淡扫或云群低垂的白昼,像蜜蜂一样终日繁忙的汉族女人在街头走来走去,她们通常穿着红黑两色的金绒圆领襟衣,腰间围着青布百褶围裙,头上缠着厚厚的黑布包头巾,有的人背着一筐熏黄的杏果,有的人用桦树制成的木桶担水,有的人在竹筛上卖菜蔬,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以务农为生,只有少数人拥有城镇户口。

       十字街有一个卖木瓜的老人,他就是维西城唯一留着满式长辫的王阿佬,身材魁伟鹤发童颜,精通《三国演义》,他常袒露上身,即使是大冬天也光着上身去北街水井挑水。王阿佬无儿无女,老伴去世后葬在城郊的鸡冠山,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到坟前痛哭一场。几乎很少有人相信王阿佬已经90多岁了。他有时候穿着件灰白的和尚领对襟布衣,在一个沿街的老案桌前卖各种木瓜及木瓜制品——白木瓜、青木瓜、腌木瓜、干木瓜片、木瓜蜜饯、木瓜酒。由于他向人们宣传说他之所以能够保持健壮的体魄,是因为吃了太多木瓜的缘故,于是就有不少人买他的木瓜。有一天我去上学时,一个鹅蛋大的青木瓜从案桌上掉下来,我立即把它拣起来恭敬地交还给王阿佬,此举得到了他的奖赏,奖品是一片晶黄的木瓜蜜饯。

       古木清华的元龙山与十字街相隔约半里,它像一座绿岛浮在破烂的县城之上。整座山属于县城唯一的一所小学。山下有一个配种站,站在半山的石阶上,能看到几匹高大英伟的种马被拴在木架上,一个满脸长着粉刺疙瘩的大汉在空地上吆喝着其中的一匹种马。开着柔荑小黄花的栎树,散发着清幽樟脑气味的桉树,长着婆娑羽状复叶的金合欢,青枝间缀满繁密鳞叶的柏树,长圆形宽叶中有刺壳坚果的栗子树,双翼上绘着漂亮眼斑的大蛱蝶,喜欢低徊在沃土之上的棕色丛蛾,触角泛着冷光的褐红色甲壳虫,颤动着红色羽冠的长喙啄木鸟,在青藤下轻歌曼舞的流莺,由白骨和棺椁风化而成的白垩土,爬在槐树上摘食甜白花苞的孩子,天光、紫霞、烟萝、花丛……一想起元龙山,各种物像就顺着记忆的光缝像梅花一样落下来。

       元龙山顶部台地有一处雍正七年修建的关圣殿,供奉着武圣人关羽。我上小学时这一庙宇只剩下了一幢檐牙高啄的破殿堂,它的前半截是一个平台,被学校当作了举行大会时的主席台,作为学生中的表现突出者,我曾上台领过几次奖。20世纪初,这儿是经常上演维西大词戏的地方。殿堂的旁边有两棵古老的桂树,一棵金桂,一棵银桂。周围围着几排低矮的教室。即使是在遍地种植着桂树的江南,我也从未看到过如此高大繁盛的桂树。花开时节,桂树的满树繁花像两件暗香浮动的古典舞衣,浓郁的香波在澄澈的空气中化为某种无形的明脂,它罩住了正在背诵教科书的学生,烛照着他们,并拉近了这些倒霉蛋与大地之间的距离。许多年之后,我读到了下列描写香味的文字:“古罗马人把衣服浸泡在香水中,并在马和其他家庭宠物身上喷洒香水。他们在头上戴着花环,吃玫瑰布丁,草药春药壮阳药全含有花粉,花瓣被用来当作枕头的填充物。公开的宴会上遍洒玫瑰,主人不断向客人身上洒香水和花朵构成的雨。男人在作战之前,全身要抹上芳香的乳液。女人每天花费了许多时间以决定檀香味的脚和茉莉香味的胸能不能搭配桂花醇的颈……”。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元龙山上两棵天香乱坠的桂树。

       元龙山上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永春河,河两岸是芳鲜的植物和村庄,更远处是维西河谷崇丽的高山。永春河不是一条鱼虾累累的河流,过分清寒的河水印证了“水至清则无鱼”这句古话,有一截河岸上长着大片的“鬼李子树”(即野李子),花开时,一河春水卷起千堆白雪。县城通往内地的公路从永春桥上经过,它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大桥,最早一次修建于道光14年(1834年)。离桥不远的上游有几个烟霞扑地的幽谷,一个幽谷处处是光洁的磨刀石,一个幽谷处处是萋萋兰草,还有一个幽谷栖息着大量的鹦鹉。这几个幽谷北面,有一个叫嘎嘎塘的地方,在过去,那儿的人几乎都脖子上长有肉袋,有的甚至肿得像头那么大,这说明他们患有严重的甲状腺肿大症。

       永春河南面横亘着著名的犁地坪大山,这座长着大片绿云般云杉的高山,历史上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山顶的必经之路是有名的出事地点。与周围的群山一样,犁地坪出产榧木、秃杉、红木、紫檀、香樟、珙桐、红豆杉等名贵木材,仅杜鹃花的名品就有黄杯、红棕、亮鳞、团花、紫玉盘等。当寒冬到来时,犁地坪每年都会有一段大雪封山的日子,在此期间维西城几乎成为与外界失去联系的孤城。这时,古老的马帮往往能显示出其优势所在。马锅头组织好马帮和货物,从位于丽江的鲁甸出发,然后沿着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公路翻越整座犁地坪。雪下得大的年份,马锅头被迫用皮绳把几十匹马连在一起,并让一头牦牛在前面带路;如果积雪深到牦牛拒绝前行的地步,便意味着这次运输只能到此为止了,马锅头所能做的只有命令马队返回。

       纳西语称维西为“你那”,藏语称为“巴龙”,在汉语里,维西两字是“维持西方”之意。如洛克所说,县城的居民多数是汉族人,纳西族住在附近的村庄,傈僳人住在山顶。另外一些地方则住着藏族人、白族人、彝族人、怒族人、普米人、独龙人。尽管这么多民族住在同一个区域,但彼此却相安无事。事实上包括汉族在内的许多家庭是由多个民族组成的,有的家庭血缘成分甚至多达4、5种民族。

       维西人数最多的土著是历史上称为“卢蛮“的傈僳人,他们是大地上质朴的栖居者。在傈僳人聚居地,没有人外出时会把家里的门锁上,偷盗行为极少发生,即使把东西挂在树上几天后去取也不会丢失。如果一个傈僳人要到傈僳山寨去,他不会为自己专门准备口粮,而是随便到哪家去吃,即便主人不在,自己也可以动手做吃的,主人回来不会责怪,但是一定要等到主人回来才能告辞,否则将被视为偷盗行为。维西城南隅的高土上,有一些解放军第42 师于50年代初修建的营房,其中的两间成了我家的住所,住所前有一条红土路,它通往傈僳人的山寨,这使得我有机会接近傈僳人。几乎所有的傈僳人都背着一个手工制作的土布包,上面绣着有点像木刻印花的纹饰,女人穿着罩有红黑两色灯芯绒坎肩的右衽衣裙,头上缠着长幅藏青色头巾,或戴着由漂亮的料珠和贝壳串起来的头饰,男子穿着白麻布圆领长衣或青料中山装,不少人腰悬木鞘柴刀,显露出豪侠的英姿。

       作为与自然为伍的神秘部族,傈僳人过着笑傲山林的生活,他们在白云堆里放牧,在流霞中伐木,在墨玉般的绿林间耕作,在百鸟朝阳的岩石上猎射。与肯尼亚的布拉族人一样,傈僳人喜欢采食岩蜂的蜂蜜。布拉人喂养着一种叫指引鸟的奇怪的鸟,这种鸟有舔食蜂蜜的癖好,想要采蜜时,布拉人吹响口哨呼唤指引鸟,它便“特—特—特”愉快地叫着去寻找岩蜂的蜂巢,找到蜂巢后,指引鸟会用重复的鸣叫向主人指示正确的地点。接着,布拉人就靠近蜂巢取出蜂蜜,并奖赏指引鸟足够食用的蜜汁。由于有指引鸟的协助,布拉人少花费了3倍以上的时间以获得蜜蜂。傈僳人在悬崖上采撷蜂蜜则完全靠攀援而上的勇力,这一冒险行为被认为是英雄之举,它表明了某种遗留下来的尚武古风。总能在悬崖上采到蜂蜜的人备受人们尊敬,他会获得许多姑娘的芳心。岩蜂黄亮的蜂蛹和香醇的蜂蜜采下来后,周围所有的人将共同分享这一美味无比的珍馔,甚至出生不久的小孩也会分到一块与大人一样大小的蜂蜜。

       我注意到许多傈僳人是饮酒者和行吟者,他们在滚滚红尘中素面朝天率性而为,身上弥散着狄俄涅索斯式的酒神精神。汉族人过分僵硬的礼俗并不适合这些高山上的浪漫骑士,他们服习于艰苦的生活。刀和酒,是他们作为自然之子所获得的两大天赐之物。傈僳人常常光顾县城,用劳动所得的钱购买水酒,维西城产美酒,是一个可以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饮酒之所。汉族人的朱门画栋玉碗金杯并不能摄住傈僳人的心,他们像自由的飞鸟一样眷恋着幕天席地的井干式木楞房,眷恋着以山水为盛筵的日常生活。


责任编辑:王维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