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鹰从雪山飞过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洪耀辉 发布时间:2019-08-27 15:45:16


之七:大山的记忆

雪山是高原隆起的脊梁,在滇西北横断山脉的腹地,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在十万大山之间汹涌跌宕、奔腾喧嚣,形成举世闻名的“三江并流”奇观。其中,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巍然耸立,牵引着世界的目光。蓝天白云下,逶迤连绵的雪山耸立在高天厚土之间,芸芸众生在岁月的轮回里,传承和演绎了生生不息的传奇与故事。

▲ 蓝天白云下的东旺乡新联村。  (石显尧 摄)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从迪庆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香格里拉县(原中甸县)东旺乡中心完小任教,那里就是雪山雄鹰——七林旺丹的故乡。在中心完小上了两个月的课程后,因一师一校缺乏教师,中心村(组)村长三番五次来学校要人,经过校务会研究,我们这伙“大学生”被临时调配到各个山头,当起了集各种“官衔”于一身的“娃娃王”。我教书的地方叫中心村公草龙小学,在东旺河西岸斜坡的一个塬上,全村22户人家的碉楼依山而建,除了掩映在村寨中的核桃、苹果、黄果、石榴等果木外,河两岸的山上全是裸露风化的岩石和棘丛,不时会有牛羊踩落滚石。

当时的东旺峡谷交通滞后,信息闭塞,缺医少药,全乡5个村仅靠一二个小型发电站供电,像萤火虫似的电灯一到晚上12点前后就停电,深夜一片漆黑。因为重点保障机关单位、医院、校区的照明用电,靠近这些单位的三四个村民小组由此沾上了“光”。那时没有广播电视、电影、手机之类的东西,文化生活枯燥乏味,广大农牧民受教育程度低,但渴求知识的愿望很强烈。几小块薄地,春播秋收,从来不施农药化肥,收获着青稞、小麦、苞谷、洋芋和荞麦,为他们的生活提供基本保障。人背马驮的岁月依然如故,一条喧嚣的河流给宁静的远山带来一丝生机。

公草龙小学主要建筑就是上下两层的土掌房,没有天花板,不时有灰尘落下,大门进去左右两间为教室,各一道门一道窗,楼上就是我的一卧一厨。因为光线灰暗,能用的桌凳太少,我与村民商议后,把教室选在光线较亮的一间。透过窗子,就是一臂之隔的转经堂。22户人家一共22个学生,开学当天,教室的凳子不够用了,只得动员学生自带凳子,又从村民家里借来木板,架在两头堆垒的石头上当书桌……学前班到三年级的学生同在一个教室里,相背而坐,两块黑板中间画一道线,分成两半用,人生的学习从此拉开序幕。

上课时,语言交流成了最大障碍。我利用闲暇时间,找来村里懂汉语的长辈,以拼音注释的方式学藏语,甚至在星期天请来当地学友,加强口语训练,这一招派上了大用场,提升了教学进度。每到晚上,点着蜡烛批阅作业、备课,然后看书写作,但房间四处透风,蜡烛的消耗量实在太大,只得限定时间。每天“三点一线”的教书生涯,显得枯燥乏味,年青的心像峡谷之巅盘旋的山鹰,总有一种想穿越时空的欲望。

有一天,一位脸如古铜的藏族汉子来到学校,年龄20多岁的模样,浓眉大眼,身材敦实魁梧,腰上挂着藏刀,一头卷发,浓黑上翘的八字须格外引人注目。他自我介绍说,名叫鲁茸尼玛,刚从外地做生意回来,进村就听说学校来了汉族老师,特别高兴,专程来看看,顺便请我到他家吃米线,这让我喜出望外!我知道,那些干米线来自两百多公里的县城,在缺乏粮肉和蔬菜的峡谷开“洋荤”,是莫大的幸事。

我终于在郁闷中碰到了“知己”。鲁茸尼玛的汉话流利,只身走出大山闯荡的经历充满了传奇,让我听得目瞪口呆。但他中肯地说,自己只是小学毕业,文化水平低,希望老师安心教学,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我当时真的很感动,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他从卧室里拿出一架崭新的收录机,安装电池,放好磁带,一首首在师范学校广播里播放和在县城流行的歌曲流进久违的心海。比如《童年》《血染的风采》《外婆的澎湖湾》《冬天里的一把火》《橄榄树》《大约在冬季》《北方的狼》《谢谢你的爱》《吻别》《北京的黎明》……那天,我们喝着酥油茶,品着青稞酒,伴着这些优美的旋律,整整唱了一下午。村里的老老少少,闻讯而来。我给学生放了假,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收录机旁,有的人刚开始还怯怯地躲闪,随后适应过来了,年轻人搂肩搭背狂吼一通,大人们笑得溅出了眼泪,孩子们忘乎所以 ……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我与公草龙人就这样紧紧连在了一起。

村里的阿尼(爷爷)、阿斯(奶奶)竖着大拇指说:“汉族老师太好了,跟我们是一家人,孩子们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将来才会有出息!”

那是我到东旺峡谷任教以来最开心愉快的一天。我盘腿坐在鲁茸尼玛精心准备的氆氇毯上(那是藏民对贵客特有的尊重和待遇),熊熊燃烧的火塘映红了一张张欢快的笑脸,长辈们手拉手围着柱子,亮开歌喉,跳起锅庄。鲁茸尼玛热情地翻译讲解后,村民们歌中表达的含义让我热泪盈眶:

远方来了尊贵的客人

我们只有水酒和歌舞

大雁来了总要飞走

但对你的真诚一天也不变

假如哪一天我们老了

孩子们也会去拜你

那一夜,藏家碉楼成了“卡拉OK”晚会,卓玛姑娘的脸绽放着俏皮的光彩!

过了几天,鲁茸尼玛临出门前,双手抱着收录机,送到我住处。他真诚地说:“村里平时没有什么可听可看的,就让收录机当你的伴,暂时借给你,替我保管好!”一下子让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借就是4年。凭借收录机多种功能,我反复调试收听各个频道,在边远、民族、贫困、落后的雪山峡谷,也能适时了解到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以及国内外形势,也拓展了学生们获取书本以外知识的渠道。

印象最深的要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的节目《今晚八点半》了。每晚时间一到,村里的大人小孩如约而来,老人手握转经筒,口诵六字真言,孩子们在半块球场上嬉戏玩乐,我把收录机放在窗沿上,打开窗门,调大音量,人们屏声静气,侧耳聆听。

随着“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嗒!”小喇叭欢快的过门声,清脆的童音在耳畔响起:“小朋友们,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萦绕在雪山峡谷的声音,那是流金岁月中最值得珍藏的记忆!那些天真无邪的心灵,与祖国的心脏紧紧连在一起,那些耳熟能详的儿歌,唤醒了大山沉默的梦,滋润了孩子幼小的心田,那是春雨润物的浇灌啊!

在《中广流行网》的节目中,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通过反复吟唱,一时间在大山峡谷流行起来。我每逢寒暑假进城一趟,与城里人一样会唱最新最流行的歌曲,让他们感到惊诧。在卡拉OK厅,山里的汉子也跟上了潮流。

每逢周末,我总要徒步七八公里的土石路,到乡政府驻地的粮管所、小卖部买油米和电池、蜡烛,再搭上顺路车返回学校。在不通电话、没有手机电视的艰苦岁月,一部小小的收录机,承载着大山的春夏秋冬,记录着岁月里的欢声笑语,点亮了静寂山村的日落与黄昏,也让我在失落中找到了信心。巍然耸立的东彩雪山(东旺藏民的神山)作证,一部小小的收录机,记录着我在东旺峡谷的岁月,激励着人生前行的每一步。

在一师一校的3年时间,没有一位学生辍学,这是对我莫大的慰藉。

1994年,我调任新联村完小任校长,成功举办了“六一”儿童节活动和首届学生运动会。我从县城买来红布,三位教师设计缝制红领巾,山里的孩子们第一次高兴地戴上了红领巾。简易的篮球场、七拼八凑的乒乓球桌、沙坑、25米往返跑道,学校有了娱乐活动场所,还开设了小学生广播体操科目。师生勤工俭学办起小菜园,精心种植蔬菜、花草树木等……县电视台记者第一次扛着摄像机,走进雪山峡谷的山村小学,我第一次诚惶诚恐成为采访对象,惹得整个山村沸腾了。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乡政府当党政办公室的文秘员。从手刻文件、手把式电话、发展到彩色电视机……社会逐渐在发展进步。印象最深的要数电视电话会议和乡政府的广播了。那时,我承担文秘、档案、宣传的工作,电视电话会议实际上就是由秘书拿着电话收听记录,然后再进行传达。而乡政府的广播却要费一番辛苦,平时除了传达上级党委政府的方针政策外,必须下乡采访,把各村的典型事例、优秀模范、生产劳作等采写成文稿。每逢街天、集市与节庆活动,架在街道上最高的营业所大楼顶上的大喇叭就响了,播报效果可以说事半功倍。我也成了乡村的所谓“名记”“名播”,这是群众给予的尊重和光环。

期间,我当上了报业媒体通讯员,在一个个平凡的岗位转战历练,刊播和发表了一些不同题材体裁的文章,也获得过一些殊荣。但学海无涯,必须努力前行。

如今,山乡巨变,人民康乐,天堑变通途,雪山峡谷处处洋溢着幸福欢乐的笑声。


之八:东山顶上

时间追溯到29年前,这是我到东旺峡谷的第一个年头。

太阳还未冒出,家家户户的烧香台上,就升腾着袅袅桑烟,一群群野斑鸠和红嘴乌鸦忽刺刺地飞翔而来,争先落在青稞、小麦地里尽情觅食。时空显得格外的静谥。村民把即将出行的马匹穿戴—新,套着马辔头,身披五彩毯,崭新的马鞍上铺了褥子垫,马脖上系一个铜铃,尾巴拴上五彩丝带,活脱脱—位待出嫁的“新娘”。这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马匹。大大小小的牛羊皮口袋里,装满了糌粑、酥油、茶叶、盐巴、米面油等,这是村民在东山顶上度过两个多月的生活必需品。

▲ 马帮在蜿蜒崎岖的山道穿行。  (张锦明 摄)

▲ 峡谷之间流淌的东旺河。  (张锦明 摄)

马帮顺着蜿蜒崎岖的山道而上,绕过一处又一处经幡招展的玛尼堆,村庄逐渐落在了山脚下。公草龙村像一个鸟巢夹在山谷之间,奔涌的河流似一根玉带系住峡谷。粗犷悠长的民歌小调,让我增添了爬山的勇气。越往上爬,天空显得格外的苍茫和辽阔。此时,我见到了那些平时渴望见到的郁郁苍翠的松树林,还有从山岩上倾泻而下的瀑布和一年四季与太阳月亮星星对话的大山部落。一路的山花牵引着思绪,那远山的栈道被阵阵铜铃声和吆喝声烘托着。太阳当顶,在杜鹃树和冷杉林间,我与赶马人随意坐在自然馈赠的青草地上,吃着随身携带的干粮,有说有笑。

再往上,树林越来越少,眼前豁然开朗,连绵的草地上,—幢幢矮实的石头房和临时搭建的窝棚,撒落在东山顶上。藏獒来回狂吠着,马嘶声和喧闹的人声交织在一起,这时我才知道,在近5000米海拔的东山顶上,既是河谷农牧民的牧场,又是毗邻藏区人共同守望的虫草山,绵延千里,除了一些荆丛、流石滩、漫无边际的草甸、裸露松动的岩山外,找不到一棵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太阳的余辉不知从哪—方撒过来,整个天幕变得一片彤红,象撑开的霓裳。

当晚,我与10多位藏民,在不到20平方米、用石头垒成的石屋里挤挤挨挨地住下来,火塘里加上湿漉漉的木柴,通宵烧着。天不知何时亮了,是村民农布摇醒了我。整个东山显得亮亮白白,旭日的光芒照得让人睁不开双眼。吃过早茶,发现目光所及的山坡、台地、草甸、沟谷、山脊里,都是上身披着羊毛毯的人,他们手握小尖锄和削尖的木棍,像探雷一样慢慢搜寻,或蹲或坐,或匍伏或弯腰。此时,我才感到挖掘虫草如在茫茫“草海”中“捞针”。不出三日,我患上了眼疾,一见太阳光和—遇风就淌泪。农布说,找虫草需要顺风看,身体要“全副武装”,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还要戴—顶毡帽,以免被紫外线灼伤。戴上太阳镜,我无心再去挖虫草。草地虽大,但我无力把持它,索性去看风景。

翻过山岭,发现有溪流的地方有雪鱼(又名娃娃鱼)。来到一处山路便利的地方,处处是星星点点的帐蓬和来来往往的人流,像赶集—样热闹。我发现,这里有简易的小吃店,临时小商店,还有帐篷录像厅,见到这些,像是进入了另类的世界。各种民族、各种语言在此相融交汇,边远山村的市场经济和友谊交流,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站在高高的东山顶上,不经意间就找到雪莲花、贝母等名贵药材,还有穿行在壑谷悬崖之间的雪羊、岩羊、雪鸡、藏马鸡、山驴等珍禽异兽,它们悠然自得,和谐共处。站在高处平视,那千里之遥的—座座高耸入云的雪山,似乎一步之遥。神圣的卡瓦格博熠熠生辉,大气磅礴;东彩雪山奔来眼底,独领风骚;巍峨耸峙的一座座不知名的雪山,遥相呼应,直插霄汉,散发着神圣的光芒。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这多样的风景和杰作,留给了勤劳智慧的人们。望着那缠绕在雪山之间的道路,感慨油然而生:自然无私馈赠给人类的财富,我们也不能一味贪婪索取。

听这里的人说,过去的年代,这一带的虫草长得遍地都是,每天人均能挖到几公斤,而如今能找到上百颗的人就成了“虫草杀手”。还有一种说法,如果逢天上打雷,就说明这年的虫草出得最多。现在,已经无法看到成堆的虫草仅卖每颗五角钱也无人收购的场景,但有一点,大家都承认在生活富足之余,对自然的索取应该再少一些。

高高的东山之顶,一场薄薄的雪,又唤醒了沉睡的雪茶,早起的人们又有了新的收获。 (全文完)

责任编辑:张锦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