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两岸的坡地上,攀枝花树像沉默的哨兵伫立着。每到腊月寒风掠过江面时,伟岸的树冠便悄悄鼓起无数花苞,像攥紧的小拳头。花苞一天天膨胀,墨绿色的叶片却簌簌飘落,仿佛要为花朵腾出整个春天。 除夕前几日,最后一片叶子坠落在地,满树花蕾骤然绽放。正月里的攀枝花最是惊心动魄,猩红的花瓣堆叠在枝桠间,远远望去像燃烧的云霞漫过江岸,把青绿的江水都映得红亮。 三月春风刚起,花瓣便乘着暖意坠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叭”的脆响。鹤庆江边人最懂这花的好,提着竹篮捡回家,焯水后晒干。腊肉汤滚沸时丢进几段,花萼吸足了油脂香,嚼起来竟有蜜般的回甘。老人们说这汤能祛风湿,喝一碗,整个雨季骨头缝里都是暖的。 花谢后10日,光秃秃的枝桠突然冒出鹅黄嫩芽,花蒂处悄悄鼓出纺锤状的果。四月骄阳把果壳晒得开裂,雪白的棉絮裹着芝麻粒似的种子涌出来。风过时,棉絮便带着籽儿越过江面,落在对岸的田埂上、石缝里,等到夏雨降临,它们就顶破泥土冒出紫红的幼苗。植物学称这种传播为风媒,在攀枝花身上却像场盛大的迁徙。 攀棉成熟时,江边汉子总爱往树上爬。几丈高的树干布满图钉似的短刺,稍不留神就会被刮出红痕。他们用竹竿敲下果荚,背回家敲开,掏出棉絮晒干,抖净种子后塞进粗布枕袋里。这种枕头松软得能陷进半张脸,用30年都不变形。当年,我和老伴成婚,岳父母陪嫁的正是这样一对枕头,枕着它时,总觉有双温暖的手在托着脖颈。 采攀棉不是易事。不会爬树的人只能在树下打转,即便攀上去,刺丛里钻来钻去也得带一身伤。晒棉时更难熬,轻盈的棉絮钻进鼻孔、粘在发间,呛得人直打喷嚏。所以谁家有对攀棉枕,比藏着玉镯还金贵。 结婚30多年倏忽而过,大女儿的婚期近了。我和老伴合计着,也该给孩子们备上攀棉枕。春末的一天,我们来到江边那棵老攀枝花树下。过去,我总在这儿捡花瓣,她就坐在树桩上编花环。 树干比当年粗了两圈,树皮裂开深深的纹路。我踩着凸起的树瘤往上爬,老伴在底下举着竹竿叮嘱“慢些”。站在最粗的枝桠上,能看见江面泛着碎银似的光。竹竿敲在果荚上,“砰砰”声响惊起几只白鹭。老伴在树下拾果,竹篮渐渐堆成小山,她仰头喊“够了”时,我的衣襟已被汗水浸湿。 回家后,我们坐在天井里敲果荚,木槌起落间,雪白的棉絮簌簌落在蓝布衫上。老伴缝了6个枕袋,大女儿一对,小女儿一对,我们留一对。棉絮装进去时蓬蓬松松,压一压,竟透出阳光的味道来。 女儿在昆明定居,我总想着,当她枕着这枕头入梦时,会不会看见金沙江的晨雾里,攀枝花正开得如火如荼?会不会记起岸边石阶上,曾有位老母亲守着竹篮,等一朵花落下?会不会想起这方水土里,祖辈们像攀枝花一样,把根扎进石缝,把花开向苍穹? 哦,我亲爱的女儿们,那些藏在棉絮里的牵挂,你可千万要记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