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时,正赶上国家大兴土木。那时流行着一种说法“柴油一响,黄金万两”,这话像春天的野草,在乡村的各个角落疯长。 看见邻村的扎西靠挖机赚的钱买了一辆桑塔纳,每天在村口的土路上来回招摇;尼玛买的足有拇指粗的金链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这些事像野火,灼得人们眼睛发红。工地上日夜轰鸣的挖机声,像一首蛊惑人心的歌谣,唱得村里人心头发痒。春耕时节,男人们蹲在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旁,烟头明灭间蹦出的全是挖机的价钱;田埂边休息的妇人也闲不住,沾着泥的手指在掌心划拉,算着账;最躁动的是教室后排的半大小子们,他们的课本空白处,不知何时爬满了歪歪扭扭的挖机简笔画。 记得那天哥哥兴冲冲地跑回家,鞋底还沾着黄泥巴,一进门就嚷嚷:“我要去学开挖机,我不想读书,我和农布约好了开挖机赚大钱!”爷爷正在院里劈柴,听到这话,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顿时就变了,他一把拽住哥哥的胳膊,“你再说一遍!”爷爷厉声喝道,手指向远处尘土飞扬的工地,“你瞅瞅,现在看着是风光,可这碗饭吃不了一辈子啊!挖机再好也是铁疙瘩,会生锈会报废,但读书不一样,学问是长在脑子里的,没人可以抢走!”哥哥不服气地挣了挣,胳膊上立刻显出几道红印子,“二叔家的小子才开了两个月,都已经买了摩托车!”他梗着脖子反驳,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读书有什么用?旺堆大哥大学毕业了,在城里端盘子,还没开挖机的学徒挣得多。”爷爷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邻居打断,“老哥,别死脑筋了!这挖机挣钱可厉害了……”“老弟啊,读书是农村人改变命运的唯一捷径!”爷爷的话像块沉入酥油茶的糌粑,在“开挖机来钱快”的沸腾议论中悄无声息地化开了。爷爷转头对我说“娃啊,笔杆子磨出来的茧比挖机磨出来的值钱,你可得好好读书啊!”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最终,家里把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掏出来,又向信用社贷款,东拼西凑50万元给哥哥置办了一台崭新的小型挖掘机。年底结账时,哥哥当真拿回来16万元,厚厚的几沓现金“啪”地放在桌子上,震得酥油茶都晃出了波纹。我盯着那摞钱,喉咙发紧,像有人突然往胸口塞了块热糌粑。爷爷不紧不慢地捏了一撮鼻烟抹在鼻孔下,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才慢悠悠开口:“先把银行的贷款还了,剩下的……”他眯着眼看了看院里的挖机,“买个拖车吧,省得老雇别人家的,往后转场也方便些。”哥哥顾不上洗手就拉着我去看他的“铁宝贝”,他跳上驾驶室,熟练地摆弄着操纵杆,柴油机“突突突”地震起来,整个机身都在颤动,机械臂缓缓升起时,阳光在液压杆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让人睁不开眼。铲斗像巨人的手掌般在地上刨出像脸盆那么大的坑,土块稀里哗啦滚落,惊得院里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乱窜。“看见没?”他跳下车,冲我咧嘴一笑,指着地上刚挖出的深坑,“这一坑,顶你背10篇书!”脸上的得意劲儿,像刚打赢了一场胜仗。 当山上的杜鹃花开到第三茬时,家里又添了两台大挖机。就这样,短短几年光景,家里就有了三台挖机,它们排成一列,黄色的漆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三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那时,村里人路过都要驻足看上半天,小孩也围着挖机打转,嘴里“呜呜”地模仿发动机的轰鸣,小手比划着摆弄操纵杆的动作。哥哥成了村民眼里的“能人”,大家亲切地喊他“挖机师傅”,都想让自家的孩子学这门手艺。 起初确实风光,男人们叼着烟,蹲在工地边上数钱,指头沾着唾沫,一张张红票子数得哗哗响;女人们赶集时腰板挺得笔直,金镯子在手腕上晃出刺眼的光。可钱就像夏天的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男人们开始比谁抽的烟贵、谁开的车贵;女人们则攀比谁的金镯子粗、金耳环大。村里人渐渐忘了,钱就像地里的庄稼,不播种只收割,总有吃空的一天。那会儿谁也没留意,采石场早就堆满了卖不出去的砂石,乡道上的挖机比拉货的卡车还多。可大伙儿还做着梦,想着好光景。等他们回过神时才发现,大工程结束后,曾经热火朝天的工地已变得冷清,钱越来越难赚了。 如今,随处可见闲置的挖机像一群被时代抛弃的废铜烂铁。它们的履带陷在泥土里,液压杆上结着蜘蛛网,有的驾驶室玻璃都碎了,突然想起爷爷当年的话:“这些铁疙瘩,今天可能值钱,明后天可能就是一堆废铁”。司机们三三两两蹲在马路牙子上,烟头扔了一地,时不时抬头张望,盼着能有雇主来问价。偶尔有皮卡车停下来问价,蹲着的人群就会“呼啦”一下围上去,工价从三百降到两百,再到一百五,越压越低,他们也只能咬着牙接活儿,好歹比闲着强。 有一天,侄子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跑向院子,嘴里念叨着数学课上的趣事。可一看到停在角落里的挖机,他的眼睛立刻亮了,小手忍不住去摸,他的指尖刚碰到冰冷的履带就被哥哥一把攥住。“等你考上大学,好玩的事更多。”哥哥把侄子的手心贴在自己掌心的裂纹上:“摸到这些裂纹了吗?每一道都是挖机啃出来的。课本上的字印得再深,也不会把手指硌出血。”夕阳把他俩的影子投在挖机上,竟和二十年前爷爷拽着哥哥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时代的浪潮裹挟着浮华呼啸而过,唯有知识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无人问津的寂静里,将根系默默扎向大地深处。当挖机的喧嚣归于沉寂,当金钱的幻梦烟消云散,那些看似缓慢生长的知识,终将在某个料峭的春寒后,破土而出,长成支撑命运的大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