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牧场流年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央金拉姆 发布时间:2025-08-05 11:09:48

迪庆的夏天总带着迟来的温柔,草甸在六月末才彻底褪尽枯黄,漫山遍野的狼毒花刚染出一点胭脂红,牧人们便赶着牛羊往高处去了。那些散落在雪山脚下的牧场,像极了天界遗落的绿绸缎,每年夏天都如期铺展,接住世代牧人的足迹。

我记事时,爷爷的腰已经有些佝偻,但跨上马鞍时依旧稳如磐石。清晨的露水还凝在草叶尖,他的竹鞭在晨光里划出轻响,牛羊们便循着熟悉的路径往草场深处走。爷爷的马背上总驮着三样东西:木制奶桶、搅拌器,还有给迷路小牛准备的盐块。爷爷挤奶的手法极轻,拇指与食指捏住乳尖,手腕一旋,奶线便簌簌落入桶中,溅起的细碎奶花带着温热的腥甜。附近村民都喜欢把牛寄给爷爷,说他手里的牛不仅长膘快,产奶也多。有一次邻村家的母牛走失,爷爷揣着一点干粮就进了山,胶鞋踩过湿滑的苔藓,枯枝在脚下发出细碎的断裂声。他总说,村民托付时眼里的恳切比山雾还沉,那不是一头牛,是来年的指望。第二天,他牵着瘦了一圈的牛从晨雾中走来,裤脚还滴着露水,手心被牛绳勒出深深的红痕,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疲惫,只有松了口气的安稳。

牧场的午后是被风拉长的。爷爷总喜欢坐在牧棚旁,阳光透过他银白的发丝,在草地上筛出细碎的光斑。他会给我讲许多道理,说牛羊吃的每一口草都是自然的馈赠,要敬畏自然……那时的云走得很慢,牛羊啃草的声音漫过山坡,远处的树枝在风里猎猎作响,把爷爷的话语送到很远的地方。

父亲接过牧鞭时,牧场的草色似乎更浓了些。父亲不像爷爷那般按部就班,放牧时总带着弦子、笛子,牛羊在近处吃草,他便坐在石头上吹奏。弦音顺着风滑过草甸,惊起几只云雀,翅膀扫过野花时,带起一阵细碎的香。父亲的竹器编得极好,放牛的间隙,几根青竹在他膝间翻飞,不多时便成了一只竹篮,或是一个精巧的食盒。他编的竹篓,缝隙细密得能兜住麦粒,附近村民都爱用自家的酥油或奶渣来换,父亲顿时成了闻名十里八乡的技艺能手。

在我还年幼时,总觉得父亲养的牛真能听懂音律。同样的草场,他的牛群总比别家的多出几分灵动,皮毛油亮得像打了蜡。晨露未晞时,他会哼着调子巡栏;暮色四合时,又用长鞭轻叩地面作节拍——那些牛儿似能会意,踱步时都带着几分悠然。这般用心与灵性,让父亲成了当地人人称道的牧人,而他掌心的温度里,更藏着爷爷传下的那份沉甸甸的精神。

有一次暴雨突至,他把自家的牛赶进棚后,又折返去救邻居家受伤的小牛,回来时浑身已湿透,怀里却紧紧护着那头瑟瑟发抖的小家伙。父亲说,爷爷临终前嘱咐他,牧场的草会枯荣,但人心不能荒。

如今,父亲的鬓角也染了霜,我们轮番劝他把牛变卖,说山路陡,怕他摔着,牧场上海拔高,担心熬坏了身子。他总笑着摇头,来年夏季,依旧赶着牛羊上牧场,只是步伐慢了些,竹鞭也很少扬起,更多时候是拄着鞭子站着,看牛羊漫不经心地吃草,看云影在草地上流动。

前不久回老家,我跟着父亲去了趟牧场。路还是那条路,只是因去的人少了便淹没在鸢尾丛中,显得更窄了些。父亲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我——是只鸢尾叶子编制的小蜻蜓,翅膀上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你小时候总吵着要这个。”他说。风从草甸深处涌来,带着熟悉的草香,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爷爷坐在牧棚旁,父亲的弦子声从远处飘来,而我追着风,跑过青翠的草场。

牧场的路还在延伸,像一条沉默的丝带,将雪山与世代牧人的心跳紧密相连。那些在草场上流转的时光被奶桶接住、被弦子唱过、被竹器编进纹路里,泛着美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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