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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维西县,那时,永春乡政府大院是方圆几里最气派的建筑——青砖瓦房,还有两栋钢筋混凝土的办公楼,站在楼顶,蜿蜒流淌的永春河和附近的村庄尽收眼底。母亲在这里工作,我便在这里成长。附近的村民把我与小伙伴称作“公社娃娃”。这称呼里,混杂着一种朴素的、微妙的距离感。在村里的孩子眼中,院墙上的青砖,父母胸口口袋别着的钢笔,乃至我们偶尔能吃到的水果硬糖,都蒙着一层不同于他们生活里值得羡慕的光泽。我年纪较大,很自然地成了这群“公社娃娃”的头儿,领着他们在广阔的天地间,其实也就是大院和周边的土坡田埂玩耍,扮演着一切我们想象中的英雄角色。村里的孩子们常常会小心翼翼地要求加入我们,他们的讨好是直接而坦率的,带着山野的泥土气,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孩子王”的权威。 唯独她,是这片小小疆域里唯一的“异类”。她家就在大院后头,只隔着一道低矮的、象征性的土坯墙。她家的园子,在我眼里无异于一座藏满奇珍的宝库。桃、李、梨树依次在季节里“喧闹”,而最让我魂牵梦萦的是园子角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一入秋,满树的果实便从青涩熬成了辉煌的橘红,在日渐稀疏的枝叶间,沉默地燃烧着一种骄傲而冷冽的光。我们常常趴在墙头,仰着小脸,看得痴迷。那饱满的、纯粹的橘红色,本身就是对香甜二字最好的诠释。我没吃过柿子,但我在梦里无数次描摹过它的味道——该是像融化了的太阳,像凝固的蜜,像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总和。 她从不参与我们的游戏,对我们这群“公社娃娃”显赫的江湖也总是投以不屑。有时我们闹得太过分,她会从园子里探出身子,倚在门框上,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不说一句话。那目光,常常能让我这个“孩子王”高涨的气焰,莫名其妙地矮下去三分。 有天傍晚,我们几个孩子正在院中玩耍时,她从那扇小门里出来了,走得慢条斯理,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她手里拿着一个柿子,一个丰腴的、仿佛凝聚了所有阳光的橙红色柿子。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动作缓慢得近乎是一种仪式,脸上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沉醉的表情。那黏稠的、深色的汁液,在她嘴角留下痕迹,她便伸出舌头,灵巧地一舔。她的眼睛,像两汪清冷的山泉,不时地瞟过我,没有言语,却仿佛有声音直接在我心里响起:“看,我有,你没有。”“这滋味,你想象不到吧!”“你那个‘孩子王’,当得有什么趣!” 那一瞬间,刚才的喧嚣仿佛骤然退潮。我的全部感官,都被那个柿子,被她咀嚼的动作,被她那带着挑衅的眼神牢牢攫住了。后来伙伴们如何追逐打闹,我全无印象。只在人群一阵混乱的跑动中,我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那个被她咬了几口的柿子,像一颗被遗弃的、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噗”地一声轻响,落在地上,又滚了几滚,最终隐匿进院子角落那张废弃乒乓球桌下的黑暗里。 我的心,也跟着那抹残缺的橘红,坠入了那片阴影。接下来的玩耍变得索然无味,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耳朵像猎犬一样竖着,警惕着任何可能发现那个秘密的目光。天色终于彻底暗沉,各家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大人们呼唤孩子回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伙伴们一哄而散。我在母亲越来越近的呼唤声中,迅速钻进乒乓球桌底下,双手在粗糙的地面上急切地摸索。指尖触到了一团冰凉、光滑的物体——就是它!我一把抓过来,也顾不上沾着的灰土,用袖子胡乱抹了两下,便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狠狠地咬了下去。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怪异至极的感觉,如同爆炸般席卷了我的口腔。首先是难以形容的黏稠,像一团半凝固的胶水,糊住了我的上颚和舌面;紧接着,一股涩味猛地迸发,像无数细小的针,瞬间刺麻了我的整个舌头和牙龈,它们紧紧地收缩起来;在这双重“围剿”之下,一丝迟来的、过分甜腻的滋味才怯生生地显露出来,但这甜,非但不能救赎,反而与那顽固的涩味混合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复杂滋味。我慌忙将嘴里那团糟糕的糊状物一口吐出,连带吐出的还有满腔的期待与尊严。我把那个“罪魁祸首”像扔一条毒蛇般奋力丢开,手脚并用地从桌底爬了出来。而就在我站起身,狼狈地拍打着膝盖上泥土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身子倚着那扇熟悉的小门框。夜色浓稠,我们彼此都只是模糊的轮廓,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束清冷的月光,穿透黑暗,毫无偏差地落在我身上。我们就那样僵持着,在无言的黑暗中四目相对。短短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仿佛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嘲笑,那嘲笑声来自于我自己的内心。羞愧、狼狈、被洞穿的慌乱化作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垮了我的理智。我猛地转过身,像一只被猎枪惊起的野兔,头也不回地扎进更深的夜色里,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第二天傍晚,夕阳依旧,我家厨房门口,静静地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蛇皮口袋。我疑惑地走过去,解开系着的麻绳——里面是满满一袋柿子,一个个圆润、安详,在薄暮中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橘红色光芒。我怔在原地,望着那袋沉甸甸的果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感激,是惭愧,还是别的什么。我无法想象,那个比我还矮小瘦弱的她,是如何拖着这沉重的一袋,走过那段坑洼的土路的。 后来,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仿佛被这袋柿子砸开了一个缺口。我们成了朋友,一种沉默的、心照不宣的朋友。我会去她家园子玩,她会指着柿子树告诉我,要等到下了霜,柿子才会褪尽涩味,变得蜜一样甜。但我再也没有吃柿子的冲动。那种初体验时黏糊糊、涩中带甜的反感,像一道深刻的烙印,永远留在了我的味蕾上。 之后,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她和她的母亲,就像山间的晨雾一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大人们压低了嗓音的议论,让我拼凑出故事的真相:她那终日与酒精为伴、时常挥舞拳头的父亲,终于被她的母亲毅然决然地抛弃了。据说她们是偷偷离开的,去了遥远的、冬天会下大雪的北方。那一年,我10岁。时光荏苒,2024年秋天,她竟然回来了。当她站在我家门口,用略带生硬的、浸染了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叫我母亲“阿姨”时,我恍惚了一下,才从岁月雕刻出的陌生轮廓里,依稀辨认出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影子。她高挑了,也爽利了,乡音已改,但当她转向我母亲,用流利得令人惊讶的纳西语说起儿时院里的趣事时,那种跨越了千山万水与漫长光阴的熟悉感,又猛地撞击着我的心房。原来,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任凭外界风雨冲刷,也磨灭不掉。 她们母女和我母亲,坐在我家敞亮的阳台上,絮絮地聊着。话题最多的,便是维西的变迁。“全变了,真是认不出了!”她母亲一遍遍地感慨,“那时候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雨,泥浆能淹到脚踝。你看现在,这马路多平整,路灯多亮堂。”“老街那边的供销社早没影儿了,那会儿买块布、打瓶酱油都得排半天队。现在超市里东西多得看花眼。”“听说好多老乡靠种药材、搞农家乐,日子都红火起来了,当年哪敢想有这样的光景……”我静静地听着,目光越过阳台,望向这座焕然一新的县城。崭新的楼房鳞次栉比,远处青山依旧苍翠,崭新的公路像一条银色的丝带,盘旋着伸向山外广阔的世界,向着现代化的浪潮奔去。 然而,在我的心底,却永远珍藏着一个旧的、灰扑扑的,属于40多年前的故乡。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尘土飞扬的街道,一个青灰色的乡政府大院,一群不知愁滋味的“公社娃娃”,一个骄傲又孤独的纳西女孩和一棵在秋天里挂满橘红色“灯笼”的柿子树。 那柿子的滋味,我至今不爱,但那份关于橘红色的记忆,那份混合着屈辱的涩、惊讶的甜与最终宽厚谅解的复杂人生初味,却像一枚温柔的烙印,深深地嵌在我生命的脉络里,成为关于故乡、关于童年无法磨灭的注脚。 (作者:和建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