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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 折 弯 钩

作者:作者:殷著虹 发布时间:2025年12月17日 10:26:49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在中甸县(今香格里拉市)石卡雪山下的一个村里当知青。初到这片陌生的土地,语言成了横在我与村民之间的一道鸿沟,所以我开始在劳动生活中学习藏语。但由于藏语的发音、语调与汉语相去甚远,在学习中闹出了不少笑话。于是,一位在村里做上门女婿的丫汪丹(“丫”藏语,哥哥的意思),给我们讲述了村里的往事。

丫汪丹说,村里有户叫“哼则”的人家,男主人旺堆的左眼是他心里不愿触碰的隐痛,他在童年时因一场意外导致眼球受伤,后来受伤的眼球渐渐泛白,像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霜雪。就因为这只眼睛,村里有人背地里给旺堆起了个绰号——旺给。既是旺堆名字的简称,又暗指他眼盲的缺憾。其实人们并无歧视残疾人之意,只是村里叫旺堆的人太多,为了方便区分,大家才无意间传开了这个绰号。虽然平时见面时,人们依然客气地称他“阿爸旺堆”,可久而久之,旺堆和儿子培楚还是知道了“旺给”这个绰号。尤其是旺堆,每次听到有人私下这么叫他,心里都像扎了根刺,他对这个带着缺陷印记的称谓深恶痛绝。

旺堆是个苦命人。他妻子生下儿子培楚后,就因大出血去世了,他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培楚到了入学的年龄,他满心欢喜地把儿子送进学校,盼着儿子能学文化、有出息。同时也想跟着儿子学些汉字。为此,每天培楚放学回来,他都会问学到了什么?

起初培楚学的是汉语拼音,接着学习汉字“一二三四五”和“六七八九十”。在学习这十个字的笔画顺序时,他又问儿子老师是怎么教的,培楚是刚接触汉语的孩子,没法准确说清笔画的名称,被父亲一再追问后,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今天老师教‘哼则旺给’。”“什么?你再说一遍!”旺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培楚吓得浑身哆嗦,又小声说:“哼则旺给。”

其实培楚说的是“九”字中的笔画:“横折弯钩”。可这发音偏偏成了自家的户名和父亲的绰号。这使得旺堆勃然大怒,他吼道:“从明天起,你不用再上学了,就在家里待着好了!”又因为家里经济实在困难,培楚就辍学了,他成了村里少有的没念过书的孩子。

听完丫汪丹的讲述,知青们笑得前仰后合,而我却是一阵酸涩,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怅然。在我下乡这年,哼则培楚已经成家娶妻,他只比我大几岁,却是村里做农活的好把式。念及此事,我问丫汪丹:“我怎么没见过培楚的阿爸呢?”丫汪丹答道:“你怎么能见得到他?他是畜牧养殖的行家里手,一直在雪山牧场上,要等秋收后才会从雪山上下来。”

我们下乡后没多久,村里就迎来了秋收,之后不久便又进入了打青稞的季节。打青稞即为青稞脱粒,在这场活计中,需要在每天收工前,把打青稞后剩余的秸秆和草料轮流分到各家各户和各个牧场。由于分配环节复杂,还得一碗水端平,村里人便选我当“分配官”。大家说,我来到村里后,已经能用藏语和大家交流了,但我心里明白,村里人之所以看重我,是因为我是“外来人”,能在分配草料中不徇私情、主持公道。

那时,我所在的生产队,由一个大村子和一个小村子组成。村里人把大村子叫作“赤打”,把小村子叫作“赤若”。意思是“水上”与“水下”。为了不辜负大家对我的信任,我把中学里所学的数学知识全用到了这场分配工作当中。一开始,我买来两本练习本,分别在封面上写下“甲”“乙”,一本记“赤打”,一本记“赤若”,仔细造册登记每户人家的户主姓名、劳力状况。并经过抽样估算,掌握了草料的总量情况,还作出了分配方案。

大村子开始分草料已经两天了,却始终不见哼则家的人来打场。直到第三天准备开始分配草料时,一位左眼泛白的老阿爸才慢悠悠地朝打场走来。不用问,他一定就是阿爸旺堆。“我儿子带儿媳到县医院生孩子去了,我今天才有空来背草料。”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难掩笑意。“恭喜您啊,阿爸旺堆,您当上爷爷了。”我连忙上前说。阿爸旺堆咧嘴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听说你们知青不简单,跟着村里人一起劳动,还学我们的话。”

说着,我从挎包里掏出两个本子,正准备在甲本的户名栏里找“哼则”,但阿爸旺堆却指着乙本说:“你该从这个本子里找。”我愣了愣,对他说:“这本才是赤打的,那本是赤若的。”没想到他指着“乙”字认真地说道:“这不是我的名字吗?”我心里猛地一咯噔,瞬间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他竟把“横折弯钩”的“乙”字当成了自己的名字。

我放缓了语气。一边在本子上写画,一边用手比画着说:“阿爸,汉字每个字只有一个读音,这个字叫‘乙’,是顺序第二的意思。您说的‘横折弯…’”话到嘴边,我突然想起他忌讳“弯钩”二字,连忙改口道:“是汉字的笔画,所有汉字都是由笔画组成的,只有这个笔画是一个字。”接着我指着“点”说:“点像是草叶上的水珠。”指着“横”说:“横就像屋顶的房梁。”再指着“竖”说:“竖像支撑房子的柱子。”讲到“竖钩”时,我笔尖一顿,没敢说出“钩”字,而是笔尖向右添了一笔,说:“这是‘竖提’,就像村里妇女们使用的薅锄。”

阿爸旺堆俯身盯着我的笔尖,浑浊的眼神里充满好奇,也像明白了什么。于是他指着“乙”字追问:“那这个笔画呢?”“‘乙’字的笔画是‘横折弯…’”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接了过去:“不是‘旺给’吗?”我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是您发音的问题呀。‘横折’不是‘哼则’,‘弯钩’要读作‘wāngōu’,不是‘wànggěi’。‘钩’就像这大杆秤上的铁钩,也像那草爪上的木钩。”

阿爸旺堆怔怔地看着本子上的“乙”字,半晌如梦初醒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懊悔:“都怪我年轻时太较真,把一个笔画当成了别人的歧视,害得培楚没能上学,也耽误了我自己学汉字。”我连忙安慰道:“阿爸您别自责,培楚聪明能干,也还年轻,他可以重新学习。您现在有孙子了,相信你家的下一代一定是有文化的人。”

之后,阿爸旺堆默默地背着一筐又一筐的草料,一步步向家里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泛白的左眼在余晖里显得格外柔和。

时隔多年,我再次来到石卡雪山下的村子时,阿爸旺堆已离开了人世,但他的孙子孙女都成了新一代的文化人。孙子在村里开起了客栈,用流利的普通话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把雪山草原的故事讲给每一个远方来客;孙女成了一名小学教师,站在教室的黑板前,教孩子们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培楚也成了村里最热心的文化传播者,和老年演出队一起在乡村的舞台上拉着悠扬的弦子,唱着歌颂新生活的欢乐歌谣。

责任编辑:鲁茸只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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